第四章 9

大約在開學一個月以後,有一天,伊索靦腆地將米拉拉到一邊,邀請她共進晚餐。“我有一個室友,她不在哈佛上學,她非常孤獨。這個地方太孤獨了。所以,我覺得,嗯,我邀請了一些優秀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伊索說話的時候,嘴巴幾乎沒怎麽動。不知何故,她深深地打動了米拉。

這是米拉來這裏受到的第一次邀請,她很興奮。她感覺未來正在向她展開。那天下午,她去了趟商店,買了一些便宜的植物,打算放在窗台上;回到家後,她打開上周買的窗紙,裁剪一番,把它貼在弄臟了的雞尾酒桌上。她把廚房窗戶上那副易壞的塑料窗簾扯下來,量了量窗戶的尺寸,她打算買一副耐用的紅色棉窗簾、一塊紅色的桌布,還有新毛巾。很快,她也會招待別人的。

晚宴當天,她做了頭發,用浴油洗了澡,穿了緊身褡和高跟鞋,還有“金伯利”牌套裝。她花了二十分鐘化妝,然後從容地走下樓梯,她就當自己忘記了穿高跟鞋的痛苦,一路蹣跚著走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穿過四個街區,來到伊索住的地方。

伊索住的那條街,沿街種了一排樹,她住在一座老式三層小樓的頂層。銹跡斑斑的大門敞開著,可以直接進去。她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走上三樓,靦腆地敲了敲門。她盡量不讓自己感覺像在探訪貧民窟一樣。那房子的墻已裂開,墻上的漆開始脫落,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扶欄也不牢固。她想放松一下手臂和脊背,可不知哪裏冒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嚇得不輕。她以為是一只老鼠躥到了跟前。

伊索前來開門,她還穿著白天穿的寬松毛衣和肥大的褲子。

“哇,你打扮得真漂亮。”她驚訝地說。

米拉聽到裏面有人說話,她的心開始怦怦跳。她是在期待什麽呢?一種新的生活,還是一群聰明、有魅力,而且閱歷豐富的人?伊索領她來到客廳。她家的客廳和米拉家的客廳一樣,貼著灰色的墻紙,一組巨大的暖氣片幾乎占了一面墻,窗框也是灰色的,透過窗戶還能看到停在鄰居院子裏的汽車。不過,伊索家靠墻放著一個自制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對面的地板上,則堆起了近兩米高的唱片,唱片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畫面中是五個女人擁抱在一起。米拉想,粗略一看,倒像是模仿馬蒂斯的《舞蹈》。

屋子裏還有其他人,布拉德正在抨擊哈佛的精英主義,劉易斯在描述剛看完的一本關於殘酷戰爭的小說,米西在問戴維·波特從紐約開車去波士頓的最佳路線,瓦爾眼神呆滯地聽著莫頓·阿韋講各版本的馬勒第九交響曲唱片的優劣。一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盤腿坐在地板上,手裏拿著一瓶酒。米拉坐在一把用栗色絲絨墊得又軟又厚的椅子上,也盤腿坐著。她點燃一支煙,身子稍向前傾,想把火柴丟進那個胡子男面前的煙灰缸裏,這時椅子的扶手掉了,她嚇了一跳。

伊索趕忙過來,把扶手重新裝好。“不好意思,”她說話的時候嘴皮子都不擡一下,“我的家具都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說完去了廚房。

那個胡子男沖米拉揚了揚眉。“感覺跟回家了似的。”他嘲弄地說。

她緊張地說:“是啊,我住的地方也是這樣。你住在劍橋嗎?”

“不是每個人都住在這裏嗎?”他不耐煩地回答,便轉過身去了。

“格蘭特,”伊索從廚房裏喊道,“給米拉倒杯酒,好嗎?再看看有沒有人要續杯。”

米拉以為格蘭特是伊索的男朋友。

酒倒了一輪,但人們喝得很慢。格蘭特開始播唱片,大家在談論女歌手艾瑞莎[5]。米拉覺得她的歌糟透了。她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仿佛無根之音。她的名字也很奇怪。然後,他們又聊起另一個名字很奇怪的人,還播起了她的唱片。這個人的歌更糟糕,米拉想,這些人怎麽會喜歡這種音樂?這位歌手叫歐蒂塔[6]——她是女人,但你無法從聲音中判斷出她的性別。米拉不敢問他們是否喜歡佩姬·李。

她轉向格蘭特,深吸一口氣,問他是學什麽專業的。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了些什麽,提到了加爾布雷思[7],打了個手勢。她不明白,於是他簡短地解釋道“經濟學”,就又轉過頭去。

音樂環繞,觥籌交錯,談話聲不絕於耳。瓦爾站起來,去廚房待了一會兒。回來後,她坐在米拉身邊的地板上,敲了敲格蘭特的膝蓋,示意他把腳挪開。米拉認定格蘭特是瓦爾的男朋友。

“你好像有些拘謹。”瓦爾說。

米拉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險些掉下眼淚,但此刻她一吐為快:“我覺得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到學校,就是一個錯誤。我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更不知道怎麽和他們聊天,那天晚上我以為我頓悟了,以為我明白、發現了自己人生中的問題,可是,做出判斷並不能改變什麽,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對了,那個格蘭特是誰?還有,有人喜歡那個布拉德嗎?他可真討人厭,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很討厭嗎?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米拉說。她看著瓦爾,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