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藝術之於生活的不同,在於藝術是有形的,它有開始,有經過,也有結尾。然而,在生活中,一切就那樣隨風而逝,難以把握。在生活中,有人感冒了,你覺得不要緊,可是,他們突然就死了。或者有人得了心臟病,你悲痛萬分,最後他們卻活了過來,還又活了三十年,他們脾氣任性,需要你來照顧。你以為一場愛情就這樣結束了,正沉浸在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悲情中,可是兩周後,那個男人又站在你的門口,向你張開雙臂,敞開懷抱,臉上帶著綿羊一般溫馴的表情,說:“嘿,接受我吧,好嗎?”或者,你以為一段感情正在茁壯成長,卻不曾注意過去幾個月來它一直在衰退,衰退,衰退。換句話說,在生活中,你的情感永遠跟不上事件。要麽就是你不知道這件事正在發生,要麽就是你不知道它有什麽意義。我們慶祝生日和婚禮,我們哀悼死亡和離異,然而,我們真正慶祝和哀悼的又是什麽呢?儀式代表著我們的情感,但情感和事件是很難同步的。情感更加深遠,而且會綿延一生。我會和你一起跳波爾卡舞,會用力地跺腳,以慶祝我曾擁有的活力。可那樣的活力是短暫的,無法整理,無法保證,無法穩固。你可能被我引誘,以為我是為你而慶祝。無論怎樣,這都是藝術的功效。它可以讓我們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刻,就把情感定格下來。它讓我們的心靈與思想,語言與眼淚得以融合。然而在生活中,有時你連一個洋蔥和一片烤面包都分不清。

一九五九年的最後一個月,米拉過得很滿足,渾然不覺自己的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娜塔莉已經走了,特裏薩已經被毀了,不再容易接近。米拉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和阿黛爾來往了,不過因為她還有其他朋友,所以一直不太在意。她和布利斯的關系越來越好,除了她的家人,她最愛的就是布利斯。她們的親密不是口頭上的那麽簡單,她們的心靈息息相通。有時,她們只需對看一眼,就會對同一件事心領神會。那是一種同舟共濟的感覺。

這個秋天,幾周以來,布利斯每周只過來一兩次。她整個夏天都很反常,會哼著歌去買油漆。有段時間,她幹脆不過來了。然後,不知怎的,米拉去她家時,她似乎總是很忙。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裏,給客廳刷漆,裝上新的窗簾,再給臥室刷漆,換上新的床單、新的燈罩和新的淡粉色遮光窗簾。最後米拉實在憋不住,問她到底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布利斯只是哼著歌,揚揚眉毛。沒什麽事啊,她只是很忙而已。米拉只好帶著滿腹疑雲回到家。她曾以為的愛和支持突然就終止了,毫無緣由地終止了。至少布利斯沒有告訴她為什麽。她明白,去逼問布利斯也沒什麽意義,她知道布利斯是一個多麽倔強的人。布利斯厭倦她了,她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許是因為她知道了布利斯和保羅之間的事吧。但這僅僅是懷疑,她也不能肯定。

後來,也在那個秋天,在布利斯完全和她絕交之前,葆拉和布雷特辦了一場派對。在派對上,米拉隱約覺得自己在那群人中成了外人,於是,她比平常喝得多了些,也比平常更隨意一些。第二天,她回想起,保羅時不時地過來邀請她跳舞,頻率比往常高。她也覺得很奇怪,並且拒絕了許多次,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過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她喝醉了,迷迷糊糊的,也想不出為什麽,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直到後來,那種感覺才凝固成結論——原來自己被當成了誘餌。可是她有口難言,也無法核實這種猜測。此後,布利斯對她也只是出於社交禮貌似的打打招呼。之後,在狂風大作的一月,某天她正在收晾衣繩上結冰的床單,阿黛爾從後門走出來甩拖把。米拉和她打招呼。阿黛爾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就轉身回屋去了。

然後,她就什麽都明白了。很多個晚上,她都在想這件事。她坐在黑暗裏,端一杯白蘭地,一邊抽煙一邊想。她終於明白了,保羅的聲名狼藉是他活該的。他有外遇,而且阿黛爾也知道。可是,她又能做些什麽呢?有那麽多孩子,不管保羅給多少贍養費都是杯水車薪,如果離了婚,她和孩子們就得像乞丐那樣生活。不會避孕的人是不容易離婚的,這倒給了保羅莫大的自由。如果他冒著失去家庭、房子和妻子的風險,他才會謹慎行事。當你擁有這些時,你很容易不當回事,甚至肆意揮霍。可是,一旦你失去了這些,你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阿黛爾唯一的選擇是痛打他一頓。也許他們之間有不成文的約定。他不堅持避孕,但孩子們得由阿黛爾撫養,而他仍享有自由。不過保羅和布利斯還是不想讓阿黛爾知道他們的事,以便家庭之間還能正常往來。他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找一個替罪羊,讓阿黛爾去懷疑。布利斯不太擔心比爾,他還蒙在鼓裏,即便他有所懷疑,保羅和米拉的事也會讓他轉移注意力。畢竟,一個男人還能同時腳踏幾條船呢?真是一個巧妙的計劃啊。米拉痛苦地想象著,他們兩人坐在一起,一邊計劃,一邊得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