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當然,萬事都在變化。孩子們也在長大。當她能嫻熟地駕馭背著孩子打掃衛生(他們聽到吸塵器的聲音就會大喊大叫)這門藝術時,他們已經能走了。然後就到了晚上。

吃過晚飯後,諾姆直接去客廳學習了。米拉洗了碗,擦幹,想著就有這麽一小會兒的自由時間,於是洗了澡,梳好頭,拿起一本書到客廳。她從八點半一直讀到十一點。十點她就困了,可是還不能去睡,因為十一點左右,寶寶會醒來喝最後一次奶。她和諾姆很少交談。克拉克出生後的那個六月,諾姆從醫學院畢業了,不過他還要實習,所以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他經常值夜班,而米拉也巴不得他去值夜班。由於他白天在“這吵鬧的鬼地方”睡也睡不著,於是下夜班後他會開車到他母親家去,在自己原來的臥室裏睡個安穩覺。有時候他還會在那裏吃飯,米拉三四天也不見他的人影。諾姆發現米拉對此從不抱怨,於是心存愧疚。但她卻覺得,他不在家反而好些。她可以調整自己的計劃,全心全意照顧孩子,不至於在他們哭的時候手忙腳亂。諾姆回到家經常很累,愛發脾氣。米拉覺得,頂著一天的壓力過後,回到家還要在這巴掌大的地方聽孩子的哭叫,確實不容易。房子再寬敞一點兒就好了,孩子們再大一點兒就好了,錢再多一點兒就好了。

他們的性生活也少得可憐。諾姆不是不在家,就是很累。剛結婚時形成的模式已經牢不可破。他們性交時間很短,米拉也得不到滿足。她躺回去,心想無所謂了。諾姆似乎發現了她並未滿足,奇怪的是,他似乎反而很高興。她也只是猜測,他們從不談論這種事。有那麽一兩次,她試著和他談一談,卻被他斷然拒絕了。然而,他的拒絕並不是惡狠狠的,而是帶著一絲取悅,他挑逗她,叫她“性感尤物”,或者摸著她的臉蛋,笑著表明自己很快活。可是在她看來,他覺得她不去享受性才是對的,這會讓她更值得尊重。而在他少數幾次想做愛的時候,他會為此向她道歉,並解釋說,那對男性身體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米拉的生活中也有愉快的時候,那就是和孩子們在一起時。他們會讓她感到由衷的快樂,尤其是她獨自和他們在一起,不用操心諾姆的晚餐,也不必擔心他們會吵到他的時候。托著他們小小的身體,給他們洗澡,看他們開心地咯咯笑著,一邊抹沐浴露、搽粉,一邊看他們指著她的或他們自己的臉,問哪是眼睛、哪是鼻子,這時,她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在她看來,他們的出生和她對他們的愛的萌生,是一種奇跡,然而,真正的奇跡,是他們第一次笑,第一次站起來,第一次牙牙學語時發出類似“媽媽”的聲音。冗長而乏味的日子裏充滿了奇跡。當一個孩子第一次認真地看著你時;當他看見一束光,像小狗一樣雀躍地追過去,想把它抓在手裏時;當他們不自覺地咯咯笑著時;當他因為看到可怕的影子在屋裏移動、聽到街上一聲巨響或做了一場噩夢而哭泣時,你抱起他,他就貼在你身上啜泣。這時,你就會感到滿足——說“幸福”並不準確。就像在醫院裏第一次抱著諾米時那樣,米拉仍然感覺,孩子和她對彼此的愛是無條件的,是比其他生命體驗更真實、更親密的。她覺得自己領悟到了生活的真諦。

突如其來地,小小的白色乳牙從那如陰戶般嬌嫩的粉色牙齦裏長出來。他們開始移動,爬行,站起來,蹣跚學步,就像人類中的第一個人用後肢站起來時一樣,懷著興奮和恐懼,以及一絲得意。然後,他們開始說話了,先是兩個字,然後是七個字,越來越多。他們認真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問問題,說著話。他們儼然已經成了一個小人兒,她一點兒都不懂他們的小腦袋裏在想些什麽,但她會學著去理解;雖然這兩個人是在她的身體裏生長,是從那裏破土而出,還曾與她共享脈搏、食物、血液、快樂和悲傷的,但是現在,他們已是獨立的人。她永遠也摸不透他們的內心、思想、精神和情感世界。好像人不是突然降生,而是一步一步長出來的;好像每次出生同時也是一次死亡,他們每成長一步就離她更遠一步,不再和她一體,時間越久,就離她越遠。他們會和別人結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後聚散離合,直至最終永別。而就連這最後的訣別,也是另一種模式的新生。他們會問問題,會表達,會要求:“這是藍色嗎?”“熱。墊子熱。”“餅幹!”就這樣兀自講著。她回答,或同意,或否定,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話會被怎樣理解,不知道他們進行思考和感受的背景是什麽樣的,也不知道他們形成了怎樣的色彩、味道和聲音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