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有一次,聽瓦爾說起她前夫時,塔德緩緩地搖著頭說:“我曾希望能認識年輕時的你。我曾想象,你騎著自行車,穿過街道,風揚起你的秀發,你經過我身邊,揮著手,而我——才二十歲卻已歷盡滄桑的我,站在那兒,用特別的眼神看了你一眼,只一眼便認定了你。但現在我不這麽希望了。你們女人會吃了男人。你們使男人讓你們懷孕,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照顧你們和孩子,然後你們關上門,把他們丟棄,自己霸占孩子——那是你們的孩子——繼續逍遙快活。我很高興現在遇見你,在你逍遙快活的時候,在你有時間留給我的時候。”

這麽說對瓦爾其實是不公平的,可這讓她感觸良多,於是把這些話說給我聽。對我來說也不是這樣,但我也深有感觸。因為,這聽起來——感覺上,好像男人們也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似的。聽起來,就好像塔德認為,男人天生就不能感受事物的真諦,好像他們只能通過女人了解這種真諦,好像他們甚至恨自己的孩子夾在他們和自己的女人之間。不管怎麽樣,在我的書裏,不會出現父子之爭。孩子成為你的生活,這是必然,而非選擇。這是一種自古以來的安排,是傳統觀念的核心。只是我不知道它是否必要。你能想象這樣一個世界嗎?在那裏,父母不必依靠對方生存,他們都可以愛護和照顧寶寶,都有機會因此給自己的生活注入動力。我能隱約想象得到,但也僅僅是隱約。我無法想象,哪一種社會結構能容納這種安排,卻不用改變所謂的人性。也就是說,不僅要消滅資本主義,還要消滅貪婪、殘暴、冷漠和從屬——噢,別想了。

不管怎麽說,塔德才二十四歲,瓦爾已經三十九歲了,我們都覺得他愛她,而他確實愛她,可是,他仍把她當作吞噬者。就好像在內心深處,在那鮮少爆發的安靜的內心深處,那種看法絲毫沒有動搖,因為它一旦動搖,世界就會崩壞,好像在本質上,男女是相互討厭和害怕著的。女人把男人看作壓迫者、暴力狂和有著超級力量,需要以智取勝的敵人;而男人則把女人看作破壞者和一臉威脅地扯著鎖鏈的奴隸,不斷提醒他們,走著瞧吧,只要她們想,就能往食物裏投毒。

我很了解女人在婚姻中的感受,但我卻不知道男人的感受。天知道市場上有多少書是從男人的視角,講述他們在婚姻中的悲哀的。問題是,它們都不誠實。你見過哪個男作家在書裏寫到男主人公會因為妻子是個好管家而依戀她?或者她了解他的性需求,總能滿足他,而其他女人卻做不到?或者由於她不是很喜歡做愛,他也正好解脫,因為他自己就不怎麽喜歡做愛?不,你根本見不到。即便有,也是喜劇小說裏的情節,而且裏面的主人公也不是什麽英雄。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寫不誠實的東西,所以,我也試著去了解諾姆這些年來的感受。可是我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米拉並不清楚諾姆這些年來的感受。我懷疑他為了從醫學院畢業所花的心思,比花在她和孩子身上的還多(這麽說絕對不為過,你會點頭承認的)。盡管他常常感到不高興、不滿,可是當她問他怎麽回事時,他總會親親她的臉頰,什麽也不說,意思是他和她在一起很快樂(而她不得不容忍他的脾氣和不滿)。盡管他會看著她照顧孩子們,偶爾從書中擡起頭,感動一番,可他仍然不容分說地使喚她——孩子們出生前,他從不敢這樣。

我還沒來得及寫下已經想好的下一句,瓦爾的叫聲就插了進來:“哈!孩子們出生後,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了,她就得依賴他,他叫她做什麽她就得做什麽!”這樣說或許有一定的道理,可我只是試著去理解諾姆的感受,即便他真是那麽覺得的,他也察覺不到自己是那麽覺得的。倒不如他壓根感覺不到,是不是?不,我想,那樣就是壓抑了。我也糊塗了。坐下,瓦爾。我只是試著去理解諾姆。

畢竟,他娶了他夢寐以求的女孩。毫無疑問,諾姆是愛米拉的。他愛他眼中的她的獨立,但那是一種特別的獨立,是他所沒有的獨立。在他看來,她總在追求真理,在她的世界中,當這種追求與其他人的觀點發生沖突時,她會直接讓他們滾蛋——當然,她不會用這樣的措辭。但同時,她又有很強的依賴性,她脆弱、敏感而膽怯。他覺得她需要他來保護,盡管他自己也脆弱、敏感而膽怯,但當他擁抱著她,告訴她自己會照顧她時,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強大了。

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讓我煩惱的是(說實話,其實是瓦爾所煩惱的事,因為她離不開塔德),那些令我們相互吸引的品質,都與現實毫不相關。瓦爾,或許是我們的文化使我們將這種關系和欲望混為一談。瓦爾,請你從我腦中走開吧,哪怕一會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