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26

那次“舊婚旅行”之夜商量的事實現了。九月初,時隔許久,貞之助和妙子見面了。至今為止雖然允許妙子出入家中,但她一直避著貞之助,這天她總算公開坐到晚餐桌旁,夫婦、親子、姐妹五個人融洽地團團而坐。幸子和雪子因有從阿春那裏聽到的、奧畑家老婆子的那些話壓在心中,實際上對妙子並未真正釋然於心,但她倆決心要忘掉那不愉快,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起來了。她們既不想告訴貞之助,也不想提出這事來責備妙子。更主要的是,她們認為自己也有一半的責任,要盡可能給她以溫情,使這位變種妹妹的心變柔順。所以,餐廳的氣氛也十分和諧,使這個近來總有些沉悶的家庭有了一陽來復的感覺,大人們都比平常多喝了些酒。悅子說:“小姨今天晚上就睡這兒。”接著,貞之助他們也勸她,妙子終於留下來了。悅子興高采烈地說:“小姨今天晚上睡在我的房間裏,跟二姨和我三個人睡!”這時,她的老毛病又犯了,異常興奮,歡蹦亂跳。

妙子已經完全恢復了從前那種女性的魅力。在妙子生病時,幸子看到的她是頹廢、疲憊已極,氣色烏黑汙穢的、像個花柳病患者似的,皮膚也松弛了。原以為她再也不可能恢復成原來那樣生氣勃勃了,沒想到她不知不覺又成了一位活力四射、兩頰豐潤的現代女性了。

不過,貞之助說,考慮到本家的面子,暫時還是分開居住為好,所以,她繼續住在甲麓莊,每天大概有半天待在蘆屋,她還是住二樓的那間六鋪席間,近來她常常蹲在房裏,在光照好的窗前埋頭踩縫紉機。這些活兒都是幸子為她攬來的。她本來就喜歡縫紉,幹起活來非常專注,甚至連晚飯也總是草草了事,扒幾口就匆匆上樓去了。幸子想盡量不讓妙子在金錢上麻煩奧畑,但她沒明說,只是總給妙子攬些活兒。然而幸子見妙子這樣拼命地幹活,又有些心疼她了。這位妹妹確實有熱愛工作的一面。因為生性活潑,靜不下來,如果走上邪路會迅速墮落下去,但是如果好好引導,也可以向好的方面發展。她有才能,手巧,用不著多久就能學會一門技藝……讓她練舞,她跳得很優美;讓她做偶人,她做得很出色;讓她做西服,她又做得這樣好了……還不到三十歲的一個女子,誰能像她這樣掌握這麽多的技藝……

“小妹,你真有耐力啊!”晚上八九點還聽得縫紉機噠噠響時,幸子經常上樓來勸說她,“悅子會睡不著的,你也該休息了,幹得太累了肩膀會酸痛的。”

“嗯,我想今天把這件活趕出來……”

“明天再做吧,用不著那麽拼命掙錢吧?”

“哼哼,”妙子鼻子裏笑著說,“說真的,我真有點兒想錢。”

“要錢的話就跟我說,好嗎,那點零花錢我還拿得出。”

自從丈夫近來和一家軍需品公司搭上關系後,幸子手頭也闊綽起來了,家庭開支也相當寬裕,幾乎沒再要本家支付雪子的生活費用,都由這邊負擔。而且丈夫以前就說過了,既然照料了雪子,妙子也要同等待遇,所以幸子遇上機會就這樣說。可是,妙子總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個話題,看來她保持著矜持,不想領受幸子的好意、平白無故地接受施舍。

關於妙子和奧畑後來交往的情況,幸子和雪子也一無所知。雖然她差不多每天都到蘆屋來,或者是從傍晚到夜間,或者是從上午到傍晚,沒有一天不是如此,所以,必定有半天在別的什麽地方度過。這半天時間,她是和啟少爺會面嗎?或者相會的不是啟少爺而是別人呢?兩位姐姐暗中為之憂慮,但並沒有直接去問她,姐姐們的願望和奧畑家的老婆子相同,事已至此,還是希望妙子和啟少爺結合。但是她們知道突兀地催逼她並非上策,只有祈盼在不久的將來,妙子的心情會發生變化。

正在這個時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帶來了奧畑也許會去滿洲的消息。

“啊?去滿洲?”幸子和雪子同聲問道。

“這事情有些滑稽吧?”妙子笑著說出了這件事,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實際上這一次滿洲國[176]的官吏來日本,要招募二三十名日本人當滿洲國皇帝的隨從人員。雖說是隨從人員,但不是禮賓官、侍從這一類高級官吏,只是侍奉在皇帝身旁,照料日常起居的侍者一類的職務,對智力、學問不必講究。據說只要身世清白,是資產階級子弟,容貌端正,略知禮儀,長於修飾就行。總之,只要是上流人家的公子哥兒,頭腦稍許笨一點也行,完全是沖著啟少爺來的一份差事。因此,啟少爺的哥哥們也說,如有此事,一定得讓他應募去滿洲。當皇帝的隨從名聲也好聽,工作也不難,因而確實適合啟三郎。如果啟三郎有意去滿洲,作為給他送行的賀禮是恢復兄弟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