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1

幸子的黃疸雖然不很嚴重,但恢復得很慢,直到入梅後才開始好轉。有一天,姐姐打電話來探問病情,順便告訴了她一個意外的消息:這次姐夫升任東京丸之內支行行長,最近本家就會從上本町舉家搬往東京。

“嗯,什麽時候走呢?”

“你姐夫下個月就要在東京上班,必須讓他先去東京,等找下住所我們隨後再去。不過,孩子們要轉學,最晚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姐姐說著說著嗚咽起來,在電話中也聽得很分明。

“早就有消息了嗎?”

“哪裏?真是突如其來的,連你姐夫也說從來沒聽說過。”

“下個月不是太急了嗎?大阪的房子怎麽處理呢?”

“怎麽處理才好,壓根兒還沒考慮。我做夢也沒想過要搬到東京去呀。”

一打電話就說個沒完的這位姐姐,剛要掛斷又說了起來,反復了幾次,足足講了三十分鐘,絮絮不止地傾訴著:有生以來從未離開大阪的土地,到三十七歲這年卻不得不離開,多麽辛酸……

姐姐說,親戚和丈夫的同事都異口同聲祝賀榮升,無一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偶爾向誰吐露一言半語,人家聽了只是一笑置之,說她時至今日還如此因循守舊,並不認真搭理她。的確如他們所說,這既非遠赴異國外邦,也非投身交通閉塞之窮鄉僻壤,而是去東京中心丸之內任職,有幸遷居天子膝下,還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呢?她自己也未嘗不作如是想,並在心中自寬自解,但一想到要離開大阪這塊住熟了的土地,就不由得悲傷起來,甚至流下眼淚,連孩子們都笑話她。

幸子聽姐姐這麽一說也覺得可笑,她也未嘗不能體諒姐姐的心情。姐姐很早就代替母親照料父親和妹妹們,父親去世,妹妹們漸漸長大成人的時候,她又招了女婿生了小孩,和丈夫一起盡力挽回日漸衰落的家運,在四姐妹中數她操勞最多。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接受的是最舊式的教育,至今還保有昔日那種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閨秀的純潔氣質。現如今大阪的中產階級太太們活到三十七歲還未去過東京,簡直匪夷所思,而事實上姐姐一次也沒去過。當然,大阪家庭裏的女孩兒一般不像東京的姑娘那樣外出旅遊。幸子和兩個妹妹也很少去過京都以東的地方。盡管如此,由於有學校組織的修學旅行等機會,三姐妹都曾去過東京一兩次。然而,姐姐老早就承擔起了家務,根本沒有空閑去旅行,另一方面,她篤信天下沒有比大阪更好的地方,看戲有雁治郎[41],下飯館有播半和鶴屋[42],足以令她心滿意足,從來不想去陌生的地方。所以,縱有外出的機會她也讓給妹妹們,自己樂得留在家裏。

姐姐現在上本町居住的也是一幢純大阪式的古色古香的建築。從高墻門進去便是有欞子格門窗的房屋,從大門的土間起到後門,中間穿過一個中庭,庭中栽有樹木花草,光線微弱,使得室內哪怕是白晝也是昏昏暗暗的,只有擦得光滑鋥亮的鐵杉柱子在暗中熠熠發光。幸子她們不知道它是什麽年代修建的,大概是一兩代以前的先祖所建,作為別第和隱居處所,有時又租借給分家和析居另住的族人使用。她們原來住在船場的店鋪裏面,到了父親晚年,時興住宅與店鋪分開,她們才搬來這裏。因此,她們住的時間也不長,不過在幼年時代,有些親戚們住在這裏時,也曾來過幾次,加上父親又是在這裏咽氣的,所以對這個家有特殊的記憶。幸子察覺到姐姐對大阪故鄉的一片深情中,對這個家的執著恐怕占了相當大的比重。盡管幸子為姐姐的古板戀舊感到可笑,但當她在突然聽見這個消息時,也不免大吃一驚,因為她想到今後再也不能去那個家了。平時,她老愛和雪子、妙子背地裏說那幢房子如何不好,什麽“再也沒有那樣光線差、不利於健康的房子了”,什麽“真不懂住在那裏的姐姐他們是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我們住上三天一準會頭痛”等。不過,從此以後,大阪的家就全然烏有了,也喪失了故鄉的依托之處,幸子自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寂寞感。

說到底,自從姐夫放棄世代經營的祖業而充任銀行職員以來,本就有轉至地方支行任職的可能,姐姐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離開這個家。然而,不論姐姐還是幸子和妹妹們,都從沒想到這種可能性,這便是她們的迂闊之處。不過,在八九年前,曾有一次上司要調辰雄去福岡支行,當時辰雄報告上司,因家庭關系實難離開大阪,寧可不加薪也希望留在現在的職位上,終於得到同意。此後,銀行方面也考慮到了他是世家女婿的身份,好像默認了唯獨他不再調任外地。盡管從未得到明確的認可,但她們卻無形中認定了能夠永遠定居大阪。因此,這個消息對於她們不啻晴天霹靂。這次調動一是銀行高層有人事變動,改變了方針,二是辰雄也希望能晉升,哪怕是離開大阪也成。因為在辰雄看來,和他同年輩的人都先後出人頭地了,唯獨自己是“吳下阿蒙”,未免窩囊;另一方面,這幾年孩子也多了,生活費用也看漲,由於經濟界的變動和其他原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依賴嶽父的遺產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