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6

這一次,妙子借用神戶鯉川路的一個畫廊辦個人展,為期三天。也得益於在阪神地區交遊很廣的幸子暗中活動,第一天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大部分作品被訂購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特意帶了雪子和悅子過來幫忙收拾會場,拾掇停當走到外面時,幸子說:

“小悅,今天晚上要小姨請客,她成財主了。”

“是呀,是呀。”雪子也慫恿說,“上哪兒好呢?小悅,吃西餐還是吃中國菜?”

“嘿嘿,可我還沒拿到錢呢。”妙子想裝糊塗卻裝得不到家,哧哧地笑著說。

“沒事兒,錢我先給你墊著。”幸子知道,扣除各種雜費以外,妙子還有不少進賬,存心想讓她請客。妙子和幸子大不相同,是現代派的精於算計的女子,雖不像井谷的侄女那樣錙銖必較,但是遇上這種場合,也不是稍加慫恿就會乖乖地掏出錢包。

“那麽,就上東雅樓怎麽樣?那裏最便宜。”

“真小氣!你豁出來去東方飯店吃一頓烤肉吧。”

東雅樓位於南京町,是一家廣東風味的小飯店,店堂前面也零售熟牛肉、豬肉。四個人走進去時,一位站在賬房前付款的年輕西洋女人打招呼說:“晚上好!”

“啊!卡塔莉娜小姐,很幸運能遇見您。請讓我來介紹一下——”妙子說,“這一位就是我最近說過的那位俄國人。這是我二姐,這是我三姐。”

“哦,是嗎?我叫卡塔莉娜·基裏連科。我今天去看了展覽會。妙子小姐的偶人都賣光了,恭喜您!”

“小姨,那個西洋人是誰?”那女人走後,悅子問。

“是小姨的學生。”幸子說,“我經常在電車上看見她。”

“長得很可愛吧?”

“那個西洋人愛吃中國菜?”

“她是在上海長大的,對中國菜十分在行。她說,要吃中國菜,越是一般西洋人不去的臟兮兮的飯館味道越好,她說這一家是神戶最好吃的。”

“她是俄國人嗎?看上去不像俄國人。”雪子說。

“嗯。她在上海讀的是英國人的學校,又在英國人開的醫院當護士,後來還和一個英國人結過婚,還有孩子。”

“哎?她有多大了?”

“哎,她有多大呢?不知比我大還是比我小。”

據妙子說,這一家姓基裏連科的白俄,住在夙川的松濤公寓附近,是那種新式小型住宅,樓上樓下只有四個房間,老母親、哥哥和她三人一起生活。過去妙子和她只是在路上遇見時點頭致意而已。有一天,她突然來到妙子的工作室,說想學習制作偶人,特別是日本式偶人,請妙子收下她這個學生。妙子答應了,她當場就稱妙子為“老師”。妙子窘極了,執意要她改口稱“妙子小姐”。這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後,妙子和她很快地親近起來,近來在往返松濤公寓的途中,時不時順便去她家坐一坐。

“前幾天她還對我說:‘我老是在電車上遇見你的姐姐們,都很面熟了。她們都非常美麗,我很喜歡她們。’最近她一直求我介紹她跟你們認識。”

“他們靠什麽生活呢?”

“據說她哥哥是個毛織品的貿易商,不過,從家裏的擺設來看不像很寬裕的樣子。卡塔莉娜說,她和那個英國丈夫分手時得了一筆錢,她就靠這個生活,並沒有讓哥哥養著。不過,她穿著打扮還是挺講究的。”

今天的菜肴有悅子喜歡吃的炸蝦卷、鴿子蛋湯,幸子愛吃的烤鴨,鴨皮蘸著醬和蔥用薄餅包著吃。這些菜肴都盛在錫質餐具裏,大家圍桌而坐,免不了閑聊一通基裏連科家的事情。卡塔莉娜的孩子看照片是個四五歲的女孩,由父親一方撫養,現在已回英國去了。卡塔莉娜學做日本式偶人,是出於單純的興趣,還是盤算著他日憑這門技藝謀生,還不得而知。不過,作為一個外國人,她的手還算靈巧,也愛動腦子,對日本和服的款式、顏色等等也領會很快。她在上海長大,是因為十月革命時全家人七零八落,祖母帶著她逃到上海,而哥哥由母親領著來到日本,也曾在日本的中學讀書,多少有一些漢字知識。因此,姑娘受英國影響頗深,而哥哥和母親卻非常崇拜日本。到她家去看時,樓下一間房掛著天皇和皇後陛下的照片,而另一間房卻掛著尼古拉二世和皇後的肖像。哥哥基裏連科的日語理所當然說得很好,卡塔莉娜來日本後,沒多久日語也講得相當熟練了。最難聽懂又逗人發笑的,是她那老母親的日本話,真讓妙子頭痛不已。

“說起那老太太的日本話,前些日子,她本來想說‘對不起您’,可是由於發音奇怪,說快了就像是‘您家鄉細(是)哪裏’,所以我忙著回答‘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擅長模仿別人的缺陷,無論模仿誰都活靈活現,每每博得大家一笑,這是她的拿手好戲。這位“基裏連科老太太”的姿態和腔調,她模仿得太可笑了。幸子她們雖沒見過這位洋老太太,單憑想象也不禁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