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方天至循聲一瞥,望到長桌旁有條胡凳,凳上一個中年男子正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那男子微微發福,生了團團一張白凈臉龐,襯著湖青棉衫,半舊皂鞋,任誰一瞧都會覺得他是個樸素卻又體面的人。他生著一雙黑豆般的圓眼睛,目光中透著圓滑卻不討厭的和氣,見方天至瞧過來,便笑著道:“這船畢竟不大,大師教誨徒弟,鄙人便在一旁聽了一耳朵,大師不要見怪。”

方天至對這人倒沒什麽惡感,聞聲道:“何來見怪?貧僧無不可對人言,且天下豈有怕人聽的道理?施主但聽無妨。”

那團臉男子聞言愈發高興,噙笑不住點頭。他一手捧著碗,一手拿了筷子,卻也不放到桌上,而是就勢虛虛一拱手,文縐縐道:“幸得良言,不勝自喜。鄙人雖囊中有些羞澀,但請大師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二位只當是布施,還請不要推辭。”

方天至微一沉吟,便坦然合十道:“多謝施主。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團臉男子道:“不敢,敝姓陳。”

兩人說話功夫,無傷已在方天至的默許下站起身,走到桌旁盛熱豆飯。那麻臉水手特地撥了半面鮁魚到他碗裏,無傷瞧見他動作,亦頗合規矩的謝道:“多謝施主。”

那麻臉水手卻笑道:“既然有人請客,和尚能吃盡管吃。不過你最好吃快一些。”

無傷捧著飯碗,仰頭問:“為什麽?”

麻臉水手將飯勺在木盆上磕了磕,忽反手從桌板底下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臉上卻仍在笑:“咱們船主待會兒要上甲板來,你若不快點吃完,興許便要倒胃口了。”

他這把長刀一亮,甲板上眾人齊齊一靜。

那原本躲在角落的老嫗將身子佝僂得更深,抱著包袱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再擡了。而團臉男子臉上的笑容則立時一僵,整個人像塊木頭般坐在凳上,只用眼角余光去瞥麻臉水手的刀。而除這二人外,長桌旁猶坐著一個白袍書生。這書生臉色蠟黃,瘦長的像條晾衣杆,但卻很是能吃,眨眼功夫已吞下了一大碗飯。此時他捧著空碗,正等著添飯,將脖子抻得老長,襯著他背上那只沉甸甸的竹書篋,瞧著活像只把頭伸到刀下的瘦王八。

再饞的王八也不肯將頭送給人剁下來的,所以書生瞧見了刀,差點把脖子縮回進書篋裏藏著。

方天至也瞧著那麻臉水手的刀,但他還未動,無傷卻先開口了。

無傷獨自站在桌前,臉上毫無驚慌害怕之色,只與那水手四目相對,問道:“為什麽船主來了,小僧就要倒胃口?”

麻臉水手悠悠道:“咱們船主到了,各位若還不肯繳錢贖命,那難免有人要血濺三尺。滿船的血腥味兒,和尚難道還能吃得下飯?”他又朝方天至笑了一下,“不過船主也吩咐了,只要掏錢的都給把飯吃完,只要能吃的進去,那盡可以吃。”

他話音未落,從船艙門簾裏,忽有一個小老頭背手跨了出來。

那是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斑白發髻胡亂系著,褲腿上補丁摞補丁,上身卻敞著短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他負著兩手走出簾外,清嗓子般嘶聲咳了兩下,手中牢牢握著一杆閃閃發光的赤銅煙槍。

麻臉水手瞧見他,立刻狗腿道:“船主到了,您老人家快坐。”說著將長刀往腰帶裏一別,抽出一張胡凳拿袖子胡亂撣了,恭恭敬敬移到小老頭屁股底下。

那小老頭船主施施然坐下,一時誰也不瞧,誰也不看,只翹起一只腳來,拿銅煙袋鍋在鞋板上磕了磕。這才道:“沒請錯人吧?”

麻臉水手道:“絕不會請錯的。今兒上船的還是五個,一個小買賣人,一個文弱書生,一個老太婆,還有兩個和尚。除了倆和尚,剩下三個都是外地口音,沒根沒底兒的,絕不會有什麽麻煩的。”

那船主又咳了兩聲,嗬出一口痰來吐到船舷外,才慢吞吞道:“我們小門小戶的,這沒有本錢的買賣,也只是賺個辛苦錢。一定要……一定要講究個安全可靠,不惹麻煩。”

麻臉水手討好道:“您說的對,小的們都記在心上的。這幫窮酸死了都白死,連個收屍的都不會有。”

船主道:“那還等什麽呢?”

麻臉水手這才復從腰間抽出長刀,道:“您瞧好吧。”說著轉過身來,先一刀釘在書生面前的長桌板上,向他笑道,“讀書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帶了不少盤纏罷?這茫茫大海上,你是跑也沒處跑,喊也沒處喊,生死都在爺們一念之間!趕緊掏錢,別不舍得,這可是買命錢!”

那書生可憐兮兮地捧著飯碗,像是已經嚇呆了。

麻臉水手不耐道:“我數到三,還沒見到錢,就將你丟下去喂魚。”

書生顫聲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