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大清早,天氣十分晴朗。

方天至下地澆了趟菜,又掄起鋤頭翻出兩畝地來,這才牛飲三海碗菜粥,數出半吊錢來揣進袖筒,提上包袱下了山。

無傷同他一樣,背上負著一包袱的窩頭,腰間系著牛皮水囊和醬菜筒,脖子上還掛著一雙嶄新的草鞋,預備等腳上這雙磨壞了再穿。倆人在路上不急不緩地走,一時半刻誰也沒說話,無傷是小孩覺多,困得有些睡眼惺忪,方天至則袖著手在思考大問題——

自打從蓮花寶藏回來,他蝸居山中數月之久,已許久沒做好人好事了。

可如此消極怠工之下,為什麽他的聲望值一直在狂漲?

開頭一兩個月還漲得不算離譜,只能說稍有進賬,但最近一個多月漲得愈發厲害,簡直像錢塘江發了大潮一般。方天至思前想後,只得猜測是蓮花寶藏的故事流傳開了,可楚留香個性使然,必不可能是他到處宣揚的,那難道是白玉京的人自己傳開的?

這又是什麽神奇操作?

如此想了片刻,方天至不得頭緒,便也不再去想。

他早在倚天屠龍之時,就已發現了一個事實。若要名揚四海,狂刷聲望值,幫江湖中人遠比幫市井小民更劃算。江湖中人四處流竄,你若今日在湖廣幫了他們,或許明年他遠在陜甘的朋友都知道了;可市井小民畢竟安於營生,終生也未必離開出生之地半步,一個窮和尚幫了他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忙,又算得了什麽值得宣揚的事呢?

也許各個世界不同,此地比之倚天屠龍,傳奇經歷更易使人名動四方,但方天至仍沒有刻意施為的打算,不過是眼前誰人需要他搭一把手,他便去搭一把手罷了。

他想要投胎做人不假,但亦想要贖罪。

若做好事便是贖他的罪,那又豈能苛刻挑摘,將它也分成個三六九等?

兩人走了半日,進太平鎮一間茶肆,要了兩碗碎茶沫子,就窩頭醬菜吃了個肚飽。飯罷,方天至見無傷曬得小臉通紅,仿佛有些頭暈腦脹似的,便道:“你在這歇歇腳,等下晌我來找你再走。”

無傷紮著樁,虛坐著吸溜茶水,聞言道:“……比起練樁功,我寧肯在外頭走路。”

方天至卻未融通,只道:“你真不肯在屋子裏躲太陽?雖說春日不烈,但你畢竟少吃過這樣的苦。過了這鎮子,往後幾日若不見村鎮,可想躲都沒處躲了。”

無傷道:“我若在這裏,你往哪去?”

方天至道:“不去哪,就在街上逛一逛,若瞧見什麽人有難處,就去幫他一幫。若沒瞧見什麽,咱們就繼續趕路。”

無傷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道:“這鎮子也不算小。你若真要在這裏幫人,那一年半載都走不開身。”

方天至也不怪他多問,反倒欣然道:“你說得很對。所以我師徒二人下山雲遊,所到之處都講個隨緣。若瞧見了就幫,瞧不見也不必尋尋覓覓。急人之所難,卻不必連人家晌午飯缺道肉菜,都去想辦法替人家買來。中原千萬萬裏,我等興來時來,興去時去,若有一日走得累了,那便打道回家。”

無傷瞧著他,問道:“那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方天至聞言一笑。

他背對食肆鋪門,風卷簾動,一道若隱若現的日光輕輕打落在他肩頭。他一面微微笑了,一面將肩上掛著的新鞋掌成一對系好,別在了褲腰帶上,道:“我也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你想要去哪裏?”

無傷道:“我不知道。”他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除了府裏,咱們山上,哪裏也沒有去過。”

方天至溫和地注視著他,道:“以前沒去過,那也沒什麽。現在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你已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

無傷又似審視、又似期盼地瞧了他好一會兒,仿佛在求證著什麽。半晌,他才像是確認無誤一般,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裏帶著一絲不自然的羞赧,卻又比此前任何時候都笑得更自然。

方天至沒有笑話他,也沒有調侃他,就仿佛他的笑容和平時一樣般,也自然地問道:“那你想好去哪裏了沒有?”

無傷道:“我想去看看大海。我出生在海邊,不該不知道海是什麽樣子。”

於是幾日後,兩人已飄在了海上。

方天至身上的錢不多,兩人搭乘的客船便也不是什麽好船。但哪怕在這艘魚腥撲鼻的破船上,無傷扒在船頭杆前,仍能見天穹落地處,一片湛湛碧海倒蘸紅日,擁萬丈赤霞滾滾而來,又化作船槳下一滔浮沫白浪,輕輕蕩湧而去。

他看了許久許久,才回過頭來,仰望了方天至一眼。

方天至在他身後咫尺處當風而立,手中撥著微微拂動的佛珠長串,本正看海。無傷禿瓢一動,他立時若有所覺,垂頭瞧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遙望這等風光,可還算沒有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