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四月春江水暖,竹綠新枝,天生山上雖沒有桃花,但杏花卻仍開了。

那棵老杏樹有些年頭,當年由三微手植於籬欄外,如今枝繁葉茂,花開如紅雲火霧,不僅探進墻來大半叢枝丫,還將老籬笆給擠歪了。

晌午時分,這片紅雲愈發灼灼耀人,雲下蹲著兩個禿頭正紮籬笆。

這二人身著舊僧袍,生得高大枯瘦,一般模樣。他們的臉平坦到幾乎沒有起伏,仿佛皮肉下的骨頭被熨衣服的銅鬥壓過幾遍一樣。他們並不很老,但皮膚卻十分松弛,白凈平整的皮柔順地耷拉在骨架上,就像一個三百斤的胖子在一夜之間丟了身上所有的肥肉。他們的五官也許還不算醜,但卻像一對兒險些融化的雪人一般怪異,若一個陌生人乍然瞧見他們,大抵還會覺得有幾分驚恐——

和尚沒有頭發的常見,可他們卻連眉毛都沒有。

就算剛煮出來的豬皮凍,也不比他們的臉光滑!

這兩個和尚正是周昊周奇兄弟。

山墓中的毒沒有要了他們的命,卻也將他們折磨得幾乎面目全非、武功盡失。

也不知是出於理解還是信任,楚留香當初離開時,還是將方天至的殺母仇人交給了他自己處理,連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問。而方天至也果然沒有殺人,只是帶著這兩人回了洞心寺,照料衣食之外,也命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雜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周氏兄弟蝸居寺中半月,直到毒愈也十分老實,從不曾偷偷逃跑下山。

方天至便問:“長梅嶺周家莊已被燒成一片瓦礫,你們還有地方能去不能?”

周昊當時正在寺外劈竹。他顫巍巍地拿著鐵鐮刀,將刀刃小心磕在竹節上,才慢慢使力往下劈。他的弟弟周奇則弓腰站在竹林邊,笨拙而遲緩地拖著地上的幾根長竹,往哥哥這頭拉拽。

方天至靜靜地瞧著他們,忽覺他們縱算曾是威震一方的長梅嶺莊主,此時也不過兩個苟延殘喘的風燭老人罷了。

衰老與死亡總是那麽的平等公正。不論早與遲,它們總會到來。褪去光環後,一個人若一生未曾做過什麽足以慰藉晚年的快事,他該如何在歲月的摧殘下仍舊筆挺而有尊嚴地站著,含笑對抗孤寂呢?

周氏兄弟毒愈後須發皆掉,耳不靈目不便,就連舌頭都不怎麽聽使喚了。周昊側著耳朵聽了半天,才弄懂方天至的意思,他張開因牙齒掉光而窩出褶皺的嘴,含糊不清地說:“無處可去。”

就算他們曾給自己留下了後路,此時武功盡喪、面目全非,那後路也已變成了送命路。

這世上監守自盜的人,總比忠肝義膽的人多太多。

方天至正自默然,周昊忽撒開鐮刀和竹子,歪歪扭扭地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一個頭。

方天至仍舊避開不受,道:“阿彌陀佛。”

周昊口齒不便的咕噥道:“願做和尚,只求容身。”說著又磕了一個頭,“大慈大悲,不計前嫌。”

周奇拖著竹子走來,眯著眼瞧清哥哥,又瞧清方天至,也跟著沒頭沒腦地跪了下來。

方天至最終將這兩個不剃即禿的老家夥留了下來。

他知道這二人也許至今並未悔罪,但像他二人這般活著,做做農活,當當苦力,本身不比就此死了更有用處些?

只有活著,人才能悔愧,才能贖罪。

這道理也許天下間沒人比他更懂了。

那日給藺十一與槐序剃度完,方天至也意思意思用刮刀抹了抹他倆的兩顆鹵蛋,道:“二位周施主,一入空門,過往莫問。從此世上再無長梅莊主了。大慈大悲,大奸大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你們日後修行自持,就叫大慈、大悲吧。”

周昊周奇並沒說話,只用渾濁的目光認真地望了方天至一眼,合十彎腰行了一禮。

藺十一腦殼發青,禿著問:“師父,他們是我的師弟麽?”

周昊周奇仿佛為表誠意,竟一齊慢吞吞地扭過身,合十道:“大師兄。”又向槐序道,“二師兄。”

方天至正欲搖頭,卻見藺十一年紀小小,竟頗冷靜從容,哪怕被昔日的世叔爺稱作大師兄也無動於衷。他絲毫不見得意喜色,只睜著一雙瞳孔極淡的大眼睛,稚聲冷冷道:“我師父還什麽都沒有說。”見方天至一語不發,又執著追問:“師父,他們是我的師弟麽?”

方天至已習慣了他,道:“不。他三人只是出家在此,不與我序師徒之禮。”

藺十一道:“那我叫什麽?”

藺十一並不算一個有名字的人。

當年藺王孫天賦受限,不得已冒險練了金蟬玉蛻功,一心想生出個根骨上佳的聰明孩子,好徹底擺脫這門練者必死的武功,光明正大的撐起海侯府的偌大基業,可眼睜睜瞧著兒子一個個下生,卻不見哪個有何出眾之處。他自知命不久長,不免失望之極,每日只顧得縱情聲色,放浪形骸,對兒子們便冷漠的很,除了嚴厲敦促練武之外,絲毫也不關心。到了藺十一出生時,他已連名字都懶得起了,只按序齒稱作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