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禪室中只有四張蒲團,一面方桌,一只焚香的舊銅爐。

窗牖樸素無華,被竹竿半撐開,露出院中一名執帚僧人。掃帚動,風也動,銀杏樹的黃葉正隨風飄零。

天湖大師趺坐在蒲團上,正在看三微那一封信。

他是一個年歲很大的和尚了,發須已幾乎雪白,身披一件普通的玉色僧袍,沒有半點少林寺方丈該有的威嚴氣魄。但他只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卻能使任何人望見了,都要忍不住恭敬地垂下頭去。

方天至沒有垂頭。而是趺坐在他對面,柔和從容的斂目不語。

天湖看完了信,向他道:“原來是雪驚師弟。師叔的意思,老衲已經明白。就請師弟在寺中住下,藏經閣中的佛典武功,師弟盡可以隨意觀看。”

他已到了耳順之年,只怕徒弟的徒弟才剛剛與方天至同歲。但他淡淡的叫出“雪驚師弟”四字,面容上仍舊一派淡靜,瞧不出一絲尷尬之色。

方教主意外發現自己輩分這麽高,反倒有些尷尬。不過他也是裝逼界的扛把子,亦淡淡合十一禮,道:“多謝天湖師兄。”

他算是發現了,千年古刹總也不變,但和尚的畫風卻是會變的。

闊別十數年,少林寺的大家們也變得超喜歡裝逼了,都是這個世界的錯!

天湖聞聲,微微點頭,向方天至左後方的和尚道:“無相,帶雪驚師叔去禪房住下,再指引他在寺中一觀,認得前往各處的道路。”

無相本正手持念珠,深深垂首,聞聲擡頭合十道:“是,師父。”

方天至便隨他一並自蒲團上站起,對重新闔目坐禪不語的天湖告辭道:“多謝師兄。”

無相是個面容平平無奇的年輕和尚,亦是天湖最小的徒弟。他規規矩矩,不苟言笑,在前畔指引方天至遊覽少林寶刹,亦是一板一眼,態度平靜無波。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只怕便知他是個極守清規戒律的忠厚和尚。

方天至行走海角天涯,見了數不清的人物,便與他彬彬有禮的對答。二人穿過幾重寶殿,走過蕭蕭樹林、夾道朱墻,不多時走到一處庭院中。方天至徐徐踏上漢白玉石階,忽而只覺往事舊夢重疊,眼中望見了一棵豐茂優美的銀杏樹。

那樹幹幾乎六人合抱,枝葉參天蔽日,秋風徐徐之下,數不盡的銀杏老葉簌簌而響,背葉雪白燦爛如寶光,婆娑聲呢喃低徊似梵音。

無相向樹下掃黃葉的兩個師侄還禮,介紹道:“這位是雪驚法師,你們當稱為師叔祖。”

那兩個僧人顯然逼格修煉不到位,聞言面面相覷一刻,才期期艾艾道:“小僧了悟、了明,見過雪驚師叔祖。”

方天至在上個世界也被人叫慣了師叔祖,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

無相又一指銀杏樹,道:“此銀杏樹已有百歲高齡,寺中僧人們常自愛護它。”

方天至不由心有所感,輕輕嘆道:“我知道。”

二人在樹下靜觀木葉拂動飄落,又移步而去。

不多時,無相領他走入了一片花木清幽的連綿禪院中,道:“此處是寺中接待貴客之地,眼下大都無人居住。師叔與我一路走來,若看見那裏喜歡,不妨開口直言。”

方天至這才發覺了一絲不同之處。原本上個世界,這一片地方是寺中長老的幽居禪院,現如今卻變成了待客之處。他有心想去看看師父空明的院子眼下如何,便微笑道:“無相法師,此地花木掩映,小徑曲折,我們不妨信步而行,隨緣瞧瞧?”

無相尊他輩分,亦敬他是客,便道:“師叔自便就是。”

這裏方天至太熟悉了。他佯作信步而行,不多時便走到了空明那間禪院外。隔世重逢,只見這間樸素小院形制無差,一圈院籬內猶自生著一棵酸棗樹。

只是眼下它又與從前大不相同。

因為這間禪院內外,已經種滿了幽香浸人的菊花。

院籬之外,叢叢碧葉之間綻著或鵝黃、或淡紫的花朵,無一不是精心栽培的珍品異種,但在院籬之內、禪房前繞,只開滿了簇簇素雅如雪的白秋菊。

這滿園的花開得無比孤芳動人,但方天至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花。

白花深處,正孤零零站著一個白衣僧人。

他背對著二人,手中執著一只竹壺,正在靜心澆花。青翠枝葉中,秋菊開得幽潔如雪,但他的僧袍卻比白雪更白,他的風姿則比明月更皎潔。

無相望見方天至目光,隨之望去,便招呼道:“無花師弟。”

那人聞聲,先仔細將那一盆秋菊澆灌好,才淡淡地回首一望,笑道:“無相師兄,有事麽?”話音未落,目光便同方天至撞在一處。

二人隔著青籬繁花,遙遙而望,不由齊齊一怔。

這名叫無花的和尚只比方天至大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