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無花側首一望,卻見他長睫凝定,從從容容地望著檐外飛濺的水霧。

風一起落,吹得他淡青僧袍也仿佛融入了雲雨之中。

方天至察覺到他的目光,便側過頭來,解釋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是人世間最大的道理了。”

無花仔細注目著他,半晌嘆道:“這果然是人世間最大的道理,可這同我與你說的話,又有什麽關系?”

方天至聞言又向外一看,卻見雨簾潺潺不停,恰似將天地與他二人隔絕,只留下檐下這方寸之地,莫名便覺得氣氛仿佛進入了一個極其玄妙的狀態,若論融入世界畫風的程度,幾乎可以稱之為天人合一了。

他想到此處,緩緩續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吃飯,這都是沒法子的事情,只能默默瞧著。瞧著這雨落到人間,化作了水,再瞧著這水散到天畔,又落成了雨。它來時幹幹凈凈,去時也幹幹凈凈,這是它的本性。而一時落在地上,沾了世間塵泥,不過是它的宿命。宿命彈指一刹那,本性卻在輪回之外,這塵泥本也臟不了它。”

無花淡淡道:“正是如此。所謂人能臟水,水不臟人,奔流來去,其實無塵。人看不破水本質潔的道理,不過是因為自身恰恰汙濁如塵泥罷了。”

他本以為二人心有共鳴,卻不料方天至忽而道:“水不臟人,人又何曾臟了水呢?”

無花微微一怔,卻不著急對答,只默默傾耳去聽。

方天至望著青磚泥窪中的水流,道:“五蘊非有,來去自由,普間化身,不離自性。人的心本也潔凈無瑕,正如這雨水一般,也是幹幹凈凈來,幹幹凈凈去。世間的塵泥既臟不了這水,又怎會臟了人的心呢?眾生不解道理,只不過自性常迷,瞧不破五蘊皆空罷了。自性無塵,正如水化雲、雲作雨、雨成水;若得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又恰似雲來雨落、雲收雨散,正是自由自在、縱橫無礙的真妙諦。”

他娓娓說到此處,這才轉過頭來,向無花投去洞徹一瞥,溫聲道:“無花,我等身與水共泥,心卻在塵外,當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雲雨是相,塵泥也是相,眾生亦是相,又何必執著於這虛幻的汙濁?是以人不臟水,水不臟人,自性本潔,何以染塵?”

無花面色淡然地凝望著他:“道理如此,又有幾人能堪破!有時就算看得清,卻也未必做得到!”

方天至道:“不錯,至少我也還沒做到。”

無花問:“你出家為僧,便是為了洞心見性麽?”

方天至聽到“洞心”二字,不由得微微一怔,才緩緩道:“是,也不是。渡人以渡己,渡己而渡人,我出家為僧,不奢求明心見性,只不過願侍奉佛前,做些小小善事罷了。”

無花聞言微微一笑,沉默片刻,悠悠道:“你確實是我見過最與眾不同的和尚。不過若你像與我論法這般渡人,只怕沒有幾人願意聽你聒噪。”

方天至聽他有戲謔之意,便也微微一笑:“與佛前人說佛門語,與紅塵人說人間理。人間的道理,恐怕還有許多人願意聽我說上兩句的。”說罷,他亦悠悠道,“所以話說回來,時候不早了,你去吃飯不去?”

二人默不作聲,彼此打量一眼,復又默契地各自轉過頭來,並肩踏入了雨幕之中。

飯罷入夜,方天至獨自回到禪房中,點了燭燈坐在桌前。

這些日來,他遍觀藏經閣中諸般武功,上至少林七十二絕技,下至門徒子弟搜羅記載的各樣別門秘籍,本擬海納百川的心思便漸漸歇了。

單論武功而言,他已精通十數種少林絕技,只其中一種便足以令他縱橫武林,至於能使得出來的功夫,那更是數也數不過來,實在也不需要再去練更多。若要參悟武學至高無上的道理,眼下已到了該化繁為簡的時候。

此外,他還在思索一個問題的答案——

江湖之上,本就血雨腥風。而這世上甚麽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苦主。縱然是義薄雲天的大俠好漢,也未必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若以有罪而戮人,那豈不要殺一個遍?及至如今,不提銅皮鐵骨、百毒不侵,他參悟佛門武功五十春秋,身上足有近兩百年的功力,幾乎算是個老怪物了,這世上絕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那麽武功到了他這般地步,日後行走江湖,他究竟還要不要殺人?

這個問題令他頗為踟躕,一面他心覺殺了惡人並不是壞事,另一面卻又自問,他有沒有這個資格去決定他人的生死?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有這個資格?

方天至想了半晌,暫時沒有想通,也不知自己就算眼下做了決定,日後能否堅決的照辦,便又回過頭來,專心於他的武道追求。他暗自思忖,認為自己周身所學,日後境界最大無窮的一門武功,正是一指禪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