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揉雜著細風,熱意退散,明蘭宮裏藥香浮動,在空氣中漫無目的的遊離,幾片細葉從南邊敞開的窗子伸到殿裏來探了個頭,像是承受不住外頭的熱氣般。

陳鸞捧著描花玉杯小口小口地抿,喉嚨裏的灼熱沙啞之意漸漸消退,清水溫熱,小腹的疼痛之感遠沒有早晨那般劇烈。

她將玉杯放在床側的小幾上,覺出些熱意來,原本就是正熱的天,又喝了那麽些熱水,此刻額上都沁出些細密的汗珠來。

“流月。”她輕聲喚人。

下一刻,流月便撩了珠簾進來,她們這些伺候的人一直守在外邊,聽候主子差遣吩咐。

“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陳鸞目光瞥過長身玉立斜靠在床頭一側的男人,而後頓在他同樣綴著細汗的鬢發上,頓時心頭一凜,如被生了銹的鈍刀劃過,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她不動聲色挪開視線,眼瞼微垂,皺著眉問:“這樣熱的天,怎麽殿裏也不知道擺個冰盆?

“你們如今倒是越發會做事了。”

聲音清冷,隱藏慍怒之意,她眉目儂麗,生氣起來容顏更勝。

眼瞧著流月猛的跪在床榻前,陳鸞眉頭皺得越發緊了,旁人不說,流月和葡萄定是顧忌著她的身子碰了寒氣發作得會更厲害,但既然紀煥還在這殿裏,最先考慮的就不該是她。

在這宮裏,一切以帝王心意為依歸。

流月以頭觸地,聲音極低:“奴婢知錯,請皇上和娘娘恕罪。”

陳鸞這才眉目稍緩,才要說話,便被男人略懶散的聲音打斷了去,“是朕命人撤下去的。”

“身子不好還貪涼,早間疼成那個樣子也不知道喚一下太醫。”紀煥眉峰蹙起,也不顧還有其他人在場,骨節分明的食指微彎,勾了勾小姑娘白嫩的小指,半晌後有些無奈地喟嘆:“當真是個長不大的。”

這話中的無奈之意占了三分,更多的卻是毫不掩飾的溺寵意味,落在陳鸞的心裏,不自覺又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她食指掩在錦被下,撥弄著身/下的墊褥,原蒼白著的小臉泛出些許紅潤來。

本就是一年中最熱的天兒,外頭吹進來的風都是滾燙的,像是一柄柄被火烤熱的刀片,毫不留情刮在人的臉上,不消多少時間整個人便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若不擺上冰盆,在這樣悶熱的環境下待足半日,任誰都要生出些火氣來。

紀煥手掌朝外掃了掃,流月便彎著腰退了下來,身影沒在屏風之後。

陳鸞擡眸望著他,烏溜溜的杏眸中曳起粼粼的水光,像是勾人的迷魂香,男人只消看一眼便要沉溺進去,紀煥的手指微動,眸光暗了不少。

她卻恍若未覺,迷迷瞪瞪看了許久,最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復雜的話語來:“皇上不必如此的。”

她其實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愧疚。

因為那種東西無用又無力,積埋在心,徒遭傷悲,再說她前世之死,與他扯不上多少的幹系,是她自己蠢笨癡傻,也是她自己選的路,從踏出第一步開始,結局就已經定了下來。

這話其實她一早就想與他明說,可自他們成親以來,除了那次突然爆發的爭吵,他對她的好,當真是沒話可說的。

潛意識裏,她也知曉是怎麽回事,出生皇家的男人,骨子裏天生就流淌積蓄著冷漠,人情冷暖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惹人嗤笑的東西,無用得很。

這樣一想,她又覺著他是全然沒有那等愧疚的情緒的,其實世上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別人的喜歡與愛,饒是再遲鈍也會有零星半點的感知觸動。

男人身軀高大,脊背挺直,明黃色軟靴輕挪,就這樣站在她的床榻前,遮擋住了半數天光。

“不必怎樣?”他收斂笑意,儼然便是對付那群朝臣的淡漠面孔,他生得極俊朗,白衣翩然若仙,黑衣沉穩有余,獨獨穿上這身明黃龍袍,倒叫人第一眼瞧著就覺膽寒心顫。

陳鸞終還是呐呐出聲:“皇上大可不必委屈自個,這樣熱的天兒,若沒有冰盆散熱,中了暑臣妾是萬萬擔待不起的。”

她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最後話音落下,男人才眯眼意味不明地嘖了一聲,將她下顎擡起,“原還以為你開了竅良心發現知曉心疼一下夫君了。”

卻不料人家只是怕他在明蘭宮中了暑逃脫不去責任。

小沒良心的,越養越沒心沒肺。

“罷了,你若是不想,朕以後便不再來了。”他肅著臉說得煞有其事,眼底蘊著濃深不見底的黑,目光在她臉上掃了掃,道:“以後莫再任性,將自己身子不當一回事了。”

前一句還在說著夫君,後一刻就翻了臉,誰都瞧得出來這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為的就是要這人學著來哄哄他。

像從前一樣。

但這玩笑話從他嘴裏吐出來,也要不知所措起來,陳鸞左邊眼皮驀的跳了一下,這一跳,她居然心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