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chapter 69【尾聲】(第4/5頁)

有次我去看他,聽見他說:“冉冉,我後悔了。”

母親問:“後悔什麽?”

“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下輩子想做一棵樹?”

“嗯,記得呢。好久好久了。”

“我後悔了,冉冉。下輩子,我還想做阿瓚。‘阿瓚和冉冉結婚了。’這句話裏面的阿瓚。”

“這句話你還記得啊?”

“不是你讓我記住的嗎?”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淚嘩嘩地掉。因為他的“冉冉”,他原諒了人世間所有的苦。

他沒有跟她說對不起,也沒有說感謝,只說想回江城,回他們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經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還在讀小學。那個夏天,一家人照例回鄉下過暑假。小鴿子跟媽媽去挖蒿苞。

父親蹲在湖邊,手臂環著幼小的我,握著我的手釣龍蝦。他很高大,懷抱籠罩著我,很溫暖。

父親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說:“小樹苗,爸爸會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敗了,你要原諒。你要自己好好成長。”

那時我七歲,不懂他說的話。後來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

回江城的時候是個冬天。萬物俱寂。

他靠在躺椅上,蓋著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他靜靜地看著母親,目光寧靜久遠。依戀,不舍,充滿感激。

母親亦是,微笑凝視著他。

他們就那樣無聲地對望著,在那個下雪的時分靜處了一個下午。

那是我父親最後清醒的時刻。在那之後,他的身體油盡燈,意識再也無法回轉,在現實與幻象中扣動了扳機。傷口的位置在脖子上。

他去世時很安詳,穿著和我母親一起買的睡袍,手腕系著褪了色的紅繩,無名指上戴著淡金色的戒指。

他幾乎還和年輕時一樣俊朗。

我母親沒有哭,只是吻了他,很久。

她說:“阿瓚,辛苦你了。”

那苦苦掙紮又充滿感激的十年裏,他對母親的愛與責任,對過往的遺憾悔恨,對理想的堅持求索,對人生的迷茫和慶幸,對生命的渴望和珍惜,都在那一聲槍響中,隨著他的離去,煙消雲散了。。

之後一些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母親在埃沙兩國戰爭的訪問期間,為救一個小孩,被流彈擊中。

她被運回國時,棺木上蓋著國旗。

那時我和敘之跟著爺爺外婆去機場接她,忽然想起父親下葬時,母親說:“真遺憾,阿瓚的棺木上應該蓋國旗呢。”

停機坪上的風吹動了國旗。我想,冥冥之中,竟有這樣的安排。

我見過母親的遺容,平靜,祥和。我想,她或許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見父親了。畢竟,我曾聽她說,她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分一半給他。

寫到這兒,我大概終於明白了戰爭究竟是什麽。

是一種長久的傷痛。

這種傷痛能跨越時間,空間,甚至跨越世代。

在那場戰爭結束的二十二年後,遠在波士頓,不滿二十一歲的我,竟在一種隱秘的情緒驅動中,在落筆寫到這段話時,淚流滿面。

但是,我不能寫太多了,苦難叫人厭煩,叫人排斥。我還是應該說一些能叫大家微笑釋然的事。

每每憶起父母,我雖然遺憾他們沒參與我更多的人生,但也很感激:謝謝他們那麽溫柔地擁抱我,給了我那麽美好的人生。讓我在每次憶起他們時,遺憾,卻又感覺被溫暖環繞著。他們在一起的那麽多年,沒有一天分離過。雖然是因為父親的病情,讓他無法離開母親。但也更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愛和依戀太深,深過了時間。所以在他們去世後的現在,依然有人回憶和紀念他們的愛情。

母親的這本書拿到太多獎項,而最近档案解密也帶來了父親被追封的消息,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們的故事。

如果你們看到這裏,希望不要悲傷,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他們這些年間的親密相處,早已勝過很多人的一生。

他們就那樣互相扶持著,為對方努力著,走完了他們燦爛的一生。

我想,這也是為什麽,每次在夢中看見父母,他們總是帶著最溫和的笑容。母親絮絮叨叨說著瑣事,父親含笑看著她,點點頭。

我想,這也是為什麽我無論身在何處,總能無時無刻感受到他們的大愛。在海洋上,在山風裏,在樹梢上,在陽光中,處處都能感受到回想到他們的愛,彼此的愛,對世界的愛。

有句話,一直沒來得及和父親母親說——

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而你內心最溫柔。

見證過你們的一生,我很幸運,也很感激。

李宋之

204X年7月31日

於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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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