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知, 父親當年離開荊州之後, 也是多方尋覓,年幼時離散的唯一的一個手足兄弟,早已不知顛沛到了何處。他只好暫時在長安歇腳, 試著攀上權貴, 廣撒羅網, 總好過大海撈針。但後來卻沒有去找。”

霍維棠來長安之後多沒多久, 因長公主的垂涎, 他行動有諸多不便, 但也正是因此,他得以進入禦園,在皇家的宴會之中, 看見了那個朝中新貴, 彼時那端著酒盞談笑自若,神清骨秀,蕭肅清朗的俊美男人,面部輪廓,依稀便是當年那倔強的小孩兒面孔。

人潮熙熙,傅君集也留意到了他。目光拂過,略微一滯, 但隨即化作笑意,轉向了別處,猶如不聞。

霍維棠心中如霹靂雷鳴,他失神地咬牙垂眸。時隔多年, 弟弟不認他了。弟弟改名換姓,成了一個全新的人,傅君集,寒門出身的少年權貴,竟是如此……風度翩翩。於霍維棠而言,已是面目全非。

宴席過後,相見仿如不見,沒有人對彼此伸出過手,便如同兩個陌路之人。

連霍維棠也想不到,他短暫地離開長安之後,傅君集會找上他的兒子。

花眠撫著霍珩已濕潤了的鬢角,沿著他的耳廓親吻而下,充滿了眷戀和滿足。

“郎君。”

她吻著他,慢慢說道:“他被賣給鄉紳之後,後來隨著那鄉紳到了洛陽。到底是底子不足,鄉紳在洛陽非但沒有站住腳,反而家財散盡,徹底地倒了。傅君集最為落魄,無依無靠,甚至要淪落到與街頭惡狗奪食。”

霍珩的寬肩發出輕微的顫動,被花眠箍緊了許多,他才如同有所皈依,沉默之後“嗯”了一聲。

“後來呢?”

“後來……”

傅君集遇到了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少女乘著翠華車馬,從街市路過,順手挽救了一個吃不飽飯,渾身黑漆漆的,只能從亂發底下看到一雙明亮得不像話的眼的叫花,少女卻感到一陣驚奇,“我們洛陽,也有這樣的人?”

傅君集不知自己已經出了名了,少女一旁的男人對她回稟道:“不知這個乞丐哪裏來的傲氣,寧可與惡犬搶食,也不肯伸手要飯。”

少女驚訝地走上前,他要起身,左右怕他對少女不利,將他一把摁住,少女揮退他們,看了他幾眼,回眸對那持劍的青年笑說:“他年紀還小,怎麽不找個活兒做做?”

青年垂眸,“聽人說,他是個跛子。”

少女再度驚訝了,她垂下面,上前去探看了幾眼。

“將他帶回去吧。”

“郡主?”青年錯愕。

“帶回去。”少女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說道。

左右無奈,只得叉起傅君集,將遍體鱗傷的小少年帶回了府上。傅君集身上遍布著狗牙留下的傷口,渾身血,腿因為搶奪狗食而被主人家揮杖打斷,可那倔強明亮的雙眼,一如往昔,並沒有半分蒙塵。這樣的眼睛,讓少女一見便喜歡上了。

他後來知道,那少女是臨江王獨女,於洛陽有親眷,來參加表兄婚禮的。

她將他帶在了身邊,讓人替他梳洗,露出他原本清秀俊美的臉,當他風姿楚楚、如圭如璧地出現在少女面前時,少女吃了一驚,隨即她笑說道:“原來你是這麽一個美男子。”

少年從未被人如此戲弄,但不知何故,臉色便是微微浮紅。他的神情總是驕傲的,難得竟然有這般的局促之時,少女無比歡喜,她說道:“我姓傅,長你幾歲。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人了,跟著我,我保你一世衣食無憂,若你有本事,以後飛上枝頭,我也絕不攔你。”

霍珩驚訝,他擡起了頭,被花眠撞見眼角紅潤的濕痕,又是一愣,忙擦去了水澤。

果然卻被她笑話了,霍珩惱羞成怒,將她的臉蛋掐住,“姓傅?”

“是。傅君集之名,正是永妱郡主賜下的。”

“永妱郡主……”何等耳熟。

花眠亦是神色微黯,柳眉不覺泛生漪瀾。

霍珩驟然回想了起來,詫異地看向花眠,她苦笑一聲,慢慢地將腦袋往下點了下,算是印證了霍珩的猜測。

年少見棄,流離顛沛,遇上這樣的女子,不啻救贖,如何能不喜歡上、愛上?

“但,永妱郡主長了傅君集五歲,她大約只將傅君集視作親弟,雖也悉心教導,無時不刻地不將其帶在身邊,但傅君集終究無法入她的心。”

當年那個倔強而高傲,甚至遠過於今日霍珩的少年,為了能讓心上人高看一眼,得她每日笑靨誇贊,懸梁刺股,發奮苦學。但沒有用,回江都之後沒過兩年,江都王告病,囑獨女奉旨入京,為陛下賀壽。傅永妱點齊人馬,單獨挑中了文墨已是出眾的少年傅君集。

那年他剛剛抽條的身體,猶如竹節一般雖瘦削而傲岸,雙目灼灼,光華奪魄,令人不敢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