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傅永妱死後, 傅君集儼然變了一個人。

昔日倔強孤傲的少年, 於他臉上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跡。風刀霜劍,嚴加催逼,峻峭輪廓一日比一日地柔和下來, 打磨得溫潤如玉。人再也看不穿他心思, 只有帝王, 在一日復一日地猜忌之中, 對傅君集視若虎狼。

他也是江都傅氏出身, 不知何故到了永平侯處, 又莫名其妙數次救主,更是為定西南之患,獻策有功。一切的一切, 都巧合到讓皇帝不能不想。何況這些年傅君集在朝勢力範圍地不斷擴張, 勾結朋黨,暗營私利,身為帝王,沒法坐視不理。

又是多年之後,忽然一紙罪狀呈遞到了皇帝面前。

原來這麽多年,花氏亦與傅君集私交甚密,名下田產茶園, 多半是出自傅君集手底下人的打理。

花晝私通叛將,與投降西厥的反賊還有書信往來,更是為帝王所無法容忍。

證據確鑿,法條昭昭, 存之不是無用。

“我家遭了這樣的無妄之災。”

花眠淡淡一笑,嗤了一聲,隨即,她又擡起眸子說來:“其實,若不是皇帝生性多疑,信了小人奸佞所言,我們家縱然是落入傅君集苦心經營的危局之下,本也可以得以保全,至少不必——滿門男丁被屠,婦女為娼。”

霍珩不能辯解什麽,花眠所說的是事實。

先帝原本便是喜好猜疑之人。

傅君集狂妄陰邪,所要復仇之人,一是花氏,一是帝王。他自幼孤苦,骨子裏刺著偏激二字,本不怪他,只是當初花晝一人與傅永妱相戀,情迫無奈地分手,縱然是有對不住傅永妱之處,他一人便足可以償還,傅君集手腕雖厲害,吞聲隱忍部署多年,可終究還是牽連了無辜之人枉死。

那麽他對花眠呢?這個花氏存留的唯一一個遺孤,為何要傾其所有,對她這麽好?

“傅永妱死後,傅君集病了。頭疼心悸,發作起來狂躁不安,一直到我們家滿門罹難之後,更是時常發作,攪得他痛不欲生。他將我接回承恩侯府後,月姬告訴我,他的病情這才有了好轉。想必是心魔作祟,他自己也明白自己這些年,枉殺無辜,問心有愧。”

“他對我很好,視如己出,親自教我詩書,也讓月姬授我女紅紡線,只是,我在承恩侯府,沒有一日不是揣著仇恨,帶著笑容款款的假面隱忍度過的。”

她本有一家,滿門毓華,和睦融融,兄友弟恭,原本是如此幸福,為了一人之仇,她們陷入了無妄之災,就算傅君集對她再好,難道她真能認賊作父麽。

那人常常將她叫去,如親父女一般,讓她坐在他膝下,他的手掌帶著一絲涼意,撫著她修長的墜入腰線以下的漆黑軟發,指尖呷著一股幽淡冷梅香,顯得高曠而平和,“我有一侄兒,你要見見麽。”

也許傅大佞臣日理萬機,他忘了,關於這話他已無數次在她耳邊提起。

花眠心裏揣著仇恨,又在胡玉樓待了三年,見過太多蠅營狗苟、背信棄義之徒,對男女之事風花雪月早已看淡,但凡傅君集提起,她都回答得很無心。

漸漸地傅君集也感到了一絲失望,直至霍珩離京那日,她才終於在傅君集的指引之下,於城垛邊,第一次見了他口中念叨不休的少年。從談月姬嘴裏知道,他曾向那少年走近過,可惜被揭穿身份之後,那少年與他劃下天塹,與他死不相往來了。

霍珩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那麽,他為何會下獄,且就甘心就死?”

如今見識了傅君集羅網的真正厲害之處,霍珩再也不相信,他是真的就為了花眠一紙罪狀和寥寥幾個證人,便將一手築起的隱秘河山完全推覆的人。

“仍是為了情,”花眠笑容恬淡,仿佛說著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他愛上了另一個人。”

談月姬是在傅永妱死後入府的,她通醫理,傅君集但有頭疼時,都是談月姬施針為他緩解痛苦,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

他是奸佞,旁人見了他都怕他,背後都唾罵他,只有月姬不會。她也不會諂諛,故意地逢迎於他,更不會如府上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穿戴成傅永妱的模樣,在他酒醉夢魘之後,偷入他的寢屋。

不能得逞的,被他當場一劍封喉,得逞了的,被他發現,亦是一劍貫胸。久而久之,這種不知死活的奴才少了,侯府中人來來往往,一茬又一茬,唯獨談月姬,始終都在。她是青樓女子,但身上沒半點胭脂習氣,溫柔得像一汪清澈的山澗裏冰涼的泉水,潺潺的,汩汩的,能沖刷走人心裏的罪惡和苦悶。仿佛只有在她的身旁,傅君集的頭不至於那麽痛。

傅君集活了四十歲。一生當中,他有過不少女人,在傅永妱入宮第一日,在她於那惡心的老皇帝身下承歡時,他幸了第一個,此後接二連三,在軟塌羅帷裏飲鴆止渴,每每禦女,都讓人用黑布蒙住她們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