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頁)

“小妹說哪裏話,我與明兄是同窗好友,怎能不知他人品?你也不必謝我,我看見你,就想起我曾經也有位小妹,圓圓的臉蛋,煞是可愛。若不是六歲那年一場急病走了,活到現在應該與你年紀相仿了。”

月兒回以一笑:“袁公子也不必太過感懷,斯人已逝,若袁公子不嫌棄,把我當自家妹子也是可以的。”

月兒這話裏,多半是客套的意味。就與改日請您吃飯一個道理,改日就是後會無期。

可偏偏這位袁公子卻是個死心眼,聽月兒這麽一說,大喜過望,竟恢復了舊禮,拱手作揖起來:“那就見過明妹妹了。”

這句“明妹妹”熱絡親切到月兒差點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也不好拒人千裏之外,只能硬著頭皮寒暄:“不知道袁公子怎麽稱呼?”

“袁某是錦東城南袁府的袁倚農。”

月兒方還燦爛旖旎的笑容驟然僵凍在臉上,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只能愣模愣眼地看著眼前與她一樣帶著些嬰兒肥的袁倚農,眼底盡是錯愕於驚恐。

“織造商袁府?”月兒感覺喉頭幹澀得很,聲線緊張而顫抖。

袁倚農卻不知發生了什麽,只光風霽月回道:“沒錯。”

月兒伸手一抵,扶住了皮質沙發的扶手,才讓身體不至於跌下去。她大口呼吸著,想讓胸口蹦炸的心臟安生一會,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常。

試探性地說:“那就勞煩袁兄代月兒問令堂令慈好。”

袁倚農仍舊沉浸在白撿了個便宜妹妹的喜悅當中,根本沒看出月兒此刻情緒的波動,略帶感慨地回應:“父母盡已歸於蒼茫,妹妹這份情誼,為兄代他們收下了。”

對於袁倚農沒有了父親,這是月兒心知肚明的。但他母親,袁家主母的逝世,卻是月兒始料未及的。

“令慈……也……?”

“是,今年初病故的。”

月兒的指甲已然悄悄摳進了白皙的皮肉之中,如天鵝般長頸也略泛起了青筋,眼角帶著一抹粉紅,可面色卻極盡可能保持如常。

“抱歉,袁兄節哀。”

相較於月兒心底的這份耿耿於懷,這位喪了考妣的袁公子卻淡然許多。他揮了揮手,示意月兒不必放在心上。

可月兒怎麽可能不放在心上?

就在月兒極度壓抑著的情緒就要臨界崩潰的邊緣時,明家的仆人卻在這時走了過來。

“大小姐,姑爺親自來接您了,在外面等著呢。”

看來明家的家仆盡數被明秋形洗過腦了,已然接受了眼前這位冒牌小姐。月兒借著這個由頭,也正好脫身,告別了袁公子和劉美玲,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夕陽染紅了天邊的雲彩,漫天盡是緋紅與燦爛。車窗開著,韓江雪棱角分明的側顏不著笑意,甚至都沒有看向她,卻讓心底冷透了的月兒感覺到一絲她自己都不知道緣何而起的暖意。

是依賴,眷戀,還是某種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亦或是,在無間地獄走一遭,吃到了一點甜頭便覺得是天堂的向往吧。

月兒上車,沒有詢問韓江雪為什麽來接她,甚至連一句客套性的寒暄都沒有。她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此刻身邊人是她最親近的人,他們心意相通,無須浮於表面的寒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份理直氣壯的坦然。

這份坦然,讓剛剛懷揣著滿腹委屈的月兒愈發收不住滿心的憤懣,在這片她自以為是的港灣裏,徹底卸下偽裝,抽噎起來。

月兒本名袁明月,與貧苦人家賣去的瘦馬不盡相同,她是城南大織造商袁錦華的女兒。

侍妾所出,卻是袁家唯一的女兒。再加上袁錦華老來得女,在月兒人生的前六年裏,她真切地體會過,什麽叫做掌上明珠。

可人各有命數,好景並不長。月兒六歲那年,父親病逝,家中生意自然由長子袁倚士一力承擔。

大太太早已看這些侍妾不耐煩,於是袁錦華剛出了頭七,家中的幾位侍妾便被賣的賣,趕得趕,盡數離開了。

侍妾能賣能趕,可侍妾生的孩子依舊是袁家的孩子。

於是袁家唯一的小女兒在六歲生日那天,突然不知因何得了暴病,便早夭了。

唯有月兒一人知道,她沒死,卻勝似死了。她被大太太賣到了珊姐手裏,從此人生從雲入泥,低落塵埃。

長久以來,對於大太太的恨,月兒一分一秒都沒有消減過。

她想過從珊姐處脫身,也做一回紅拂女,刺殺了這惡毒婦人,卻被珊姐打得差點丟了條命。她也想過挨到出閣,哪怕做了哪路軍閥的姨太太,也要仗著寵愛殺了袁府的惡毒主母。

即便改名更姓,嫁給了韓江雪,月兒想要報仇的心緒卻從未消減過。

十年來,每個朝夕都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決然挨著活下去的。可今時今日,她親耳聽見了自己的哥哥告訴自己,大太太已然死了,病死的,壽終正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