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過幾日,衙門前院擺上特制的銀櫃,加鈐司府印信,用州縣封條封上,為八月起至十一月結束的征稅做準備。

宏煜近來不知為何喜怒無常,每次意兒與他談論公事,總見不到好臉色,相比以前更加苛刻嚴厲。

那日坐堂她也在,有一樁田土官司,原告的狀子已受理,被告乃城中鄉紳李老爺,今日遣自家訟師來衙門投遞訴狀。

那狀子呈上去,宏煜剛打開,臉色霎時陰沉無比。意兒定定觀察,原來那狀詞內竟夾了一張顯貴名帖,想來李老爺意在提醒知縣大人,他有後台,不是誰都得罪的起,要識相。

堂下訟師依仗權勢,也不把縣官放在眼裏,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笑看著上座。

宏煜素來極少動用刑罰,對鄉宦紳士一向維持客氣,誰知這日卻動了肝火,絲毫不留情面,厲聲斥責此訟狀不合文體,虛誇浮詞,當下拔了簽,將那訟師杖打二十,並把狀子和名帖扔還,叫他滾回去重寫。

意兒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晚夕梁玦過來閑坐,說是談笑消遣,其實想和宋敏待一會兒。意兒怕冷場,自然陪坐。

“知縣大人最近心情不佳,咱們底下人都不敢大聲出氣了。”宋敏笑道。

“他有個朋友過世了。”梁玦倉促瞥了意兒一眼,喃喃道:“再加上其他不順心的事兒。”

宋敏給大家斟茶,問:“怎麽說?”

“邵楊你們可認識?”梁玦道:“人沒了,這幾年胡亂糟蹋,家底也揮霍幹凈,都靠朋友接濟,宏煜聽到出事兒,讓人送銀子回去辦喪,給他修墳。朋友一場,不能親送一程,總覺得遺憾。”

“邵楊,邵子期?那位聲名赫赫的青年畫家?”宋敏咋舌,搖頭嘆道:“聽聞北有陸墻,南有邵楊,其山水畫恣意奔放,渾茫浩瀚,備受名流追崇。”

梁玦點頭:“是他。”

意兒道:“我聽說他近幾年性情大變,為人十分癲狂,傳聞是為了一個女子,此話是真是假?”

梁玦道:“確有其事,那個女人名叫雅雅,原是他身邊的丫鬟。”

意兒等了會兒:“然後呢?”

梁玦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宏煜在後園子等你,我差點忘了。”

意兒愣怔,語氣下意識帶幾分責怪:“你怎麽不早說?”

“……”

她不再陪聊,趁著阿照洗澡還沒出來,執燈前往後花園赴約。

夜涼如水,心想他等久了定要甩臉子,於是腳步加快,繞過長廊,見宏煜席居池邊涼亭,疏影橫斜,雕漆矮幾上擺了酒,他翹著二郎腿躺在席上,手握折扇,懶散輕搖。

亭前一對黑漆燈台,意兒脫了木屐,擱下絳紗燈,走到他身旁坐下。

“嘶——”

沒想到碰著他胳膊,他低頭看了看,眉宇微蹙。

“怎麽了?”意兒問。

“方才被野貓抓了。”

聞言她撩開袖子定神打量,果然兩道紅痕。

“好好的,它抓你作甚?”

“見幼貓可愛,想摸一摸,誰知它爹媽沖了過來。”

意兒好笑道:“讓你亂摸。”

又說:“要不回去上點兒藥?”

“沒事,”宏煜伸伸懶腰,隨口道:“也不怎麽疼,若非你莽撞的話。”

意兒心想這也怪我?

郁悶著正要躺下,卻見席上只有一個枕頭,並未準備她的。依照素日的脾氣,定要擠兌兩句,然想起他今早對人動刑的樣子,心裏莫名犯怵,於是默不吭聲就這麽躺下。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怎麽會?”意兒心不在焉,皺眉四下張望,身子往他這邊擠。

宏煜轉頭看過來:“你幹什麽呢?”

“有蟲子。”

“點了香,哪兒來的蟲子?”他張開胳膊讓她躲到自己懷裏:“有也是你自己招的。”

意兒認真回答:“正是,信期來了容易招蚊子。”

宏煜冷笑:“你一來半個月,也不怕血崩啊。”

意兒尷尬扯扯嘴角,嘟囔道:“這次是真的來了。”

宏煜沒吭聲,她清咳兩下,轉開話頭:“方才梁玦聊到邵子期。”

“嗯。”

“還有雅雅。”

“你想問什麽,說吧。”

意兒枕在他肩頭,思忖道:“我聽聞邵子期性情癲狂,常無故撕毀自己的新作,還咒罵那些稱贊他工筆的朋友……他一向如此嗎?”

宏煜皺眉,合上折扇在她腦殼敲了一記:“他又不是瘋子,你們怎麽傳成這樣?”

細細道來,那邵楊原系世家子弟,受父母寵愛,驕奢淫逸,唯一正經的喜好便是作畫,且頗具靈氣。後來家道中落,雙親離世,他身邊只剩一個婢女不離不棄,仍將他當做少爺服侍,此人便是雅雅。

那幾年邵楊生活拮據,當慣了公子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雅雅於市井賣酒掙錢,維持生計。她又愛惜他的才華,寧肯少吃一頓也要支持他作畫。邵楊性子乖戾,陰晴不定,高興時對雅雅愛若珍寶,承諾將來娶她為妻,不高興了,拿她當下人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