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簽押房出來,隔著日光透亮的窗子,意兒生了會兒悶氣,只一會兒,她心想宏煜雖是個混蛋,然同在一個衙門,朝夕相對,若見他一次便要氣一次,豈不早早的把自己氣死?不值當。於是很快將這怒火化作一股勁頭,背著手大步回到廨內,叫來宋敏,商量過幾日宣講聖諭一事。

本朝沿襲前朝舊制,規定每月望朔,州縣官須召集民眾,在衙門外的聖諭亭裏宣講聖諭,以道德訓條教化百姓,端正風氣。起初只有十六條: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後因百姓大多不識字,又將這十六條做了注解,讓州縣官用通俗的語言講解。

及至本朝,儀式簡化,正印官公務壓身,這件差事便交由佐貳官代勞。百姓們月月聽,早膩了,於是有的州縣改講忠孝節義的民間故事,如《目連救母》,有的州縣索性自行編寫講稿,內容無非是些開導向善、因果報應之類的道德勸言。

宏煜讓意兒主持宣講,是讀聖諭還是編故事,自行定奪,但務必淺顯易懂,寓教於樂,要讓百姓聽得進去。

“我自幼最煩大道理,如今卻要做這天下最討厭的事。”意兒對宋敏說:“先秦百家爭鳴,自漢後獨尊儒術,甚是無趣,依我說,每朝每代都應以法治國,而非以禮教,與其說那些陳詞濫調,倒不如來點實際的。”

宋敏問:“你想幹什麽?”

意兒手裏把玩著一錠松煙墨,漆黑雙瞳微動,挑眉笑笑,心中已有計算。

幾日後,五月初一,天色微明,宏煜在二堂後頭,聽見衙門外隱隱傳來湧動之聲,知道是在預備香案旗幡,待辰時宣講聖諭,縣裏那些有名望的鄉紳也會出席。

梁玦進來,笑說:“你倒躲清閑,也不怕縣丞大人壓不住場面,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哪經歷過那陣仗。”

宏煜想起早上出內衙時看見趙意兒端端正正戴著烏紗帽,有條不紊地整理那身青色官服,接著一手背在後頭,一手虛把著腰間革帶,好個神氣的模樣。

“她狂的很,何須你操心。”宏煜道:“再說堂堂縣丞,若連這點場面都扛不住,我要她何用?難不成衙門裏養尊菩薩,當擺設麽?”

梁玦也就沒說什麽,這時又聽他命人去請陳祁和朱槐。

“賬目終於查清了?”

宏煜指指案上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類清冊,不冷不淡道:“五萬兩虧空,這還不算,連平日裏宿妓吃酒的小錢也要改個名目回衙門記賬,當真是吃公家的吃慣了。”

不多時,陳祁和朱槐進來,梁玦退下。那朱槐見宏煜不言語,猜不準他什麽心思,遂先連忙叫苦:“兩位大人,你們也清楚,縣裏征上來的錢糧有八成需得起運戶部,存留給地方的不到兩成,哪裏夠用?單說薪俸,自正印官起,縣丞、主簿,能吃上朝廷俸祿的不過三五人,底下那些書吏衙役的工食銀都在衙門裏支,更別提承辦軍需、購辦河工物料、挑浚河道這些大開銷,我也難做的很啊!”

陳祁在一旁吃茶,打量宏煜的神色,提了句:“因公而虧,各縣裏也是有的。”

宏煜聞言笑了笑:“朱大人,你方才說的那些,除了工食銀,其他款項可都向兵部和工部報銷了的。”

朱槐忙說:“是報銷了,可若不打點部費,哪有那麽容易?再說……這五萬兩銀子並非全是我任內的虧空,其中一萬五千兩卻是前兩任知縣積累下的,當年交接時由我承繼罷了。”

陳祁沒作聲,宏煜臉上已顯出鄙色,也不遮掩,隨手端起茶盞:“去年我在黔縣掌印,從未交過什麽部費,若有人索取,怎不參他一本?”

朱槐正要狡辯,他卻沒耐心再聽,直說道:“朱大人,你也不用同我哭窮,平奚縣每歲常例四千余兩,這些銀子都被你攘為己有了吧?虧空的五萬兩有多少是因公賠墊挪移,有多少是侵貪盜用,你身邊的人已把賬目呈上,一筆一筆,我清楚的很。”

聞言朱槐僵住,面上漸失了血色。

宏煜冷道:“你搬出前兩任知縣說事,無非覺得法不責眾,我怕牽涉上司,必定不敢把事情鬧大,對吧?”

朱槐抖著眼皮一言不發,陳祁也略怔住。

“我還聽聞,你私下說我們宏家有錢,不在乎那三五萬兩。”宏煜擱下茶盞,“啪嗒”一聲,他嘴角嘲諷,眼中盡是嫌惡:“你打量著用我的銀子填你的虧空,朱大人,好算盤,你可真有臉呢。”

那朱槐五十來歲,如他父親般的年紀,此番被這樣羞辱,難堪得厲害,怒色漸盛,索性笑道:“好好好,宏大人要清算,只管算去,索性將王知府和布政使李大人一並下獄,他們各收了我八千兩銀子,有印簿為憑,我還要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