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曉來雨過, 徐府書房所在的院落細細鋪了一地梔子花瓣。

花香混合蓮花紋香爐裊裊升起沉香煙,漫向數排丈許高的書架, 滲入滿滿當當的新舊書冊中,也飄至徐明禮的鼻息。

他特意自請休沐, 留守家中,只為驅趕各家各府的提親者。

然而……自從昨夜齊王到訪,今日徐府門可羅雀, 竟再無一人登門。

徐明禮翻了兩本古籍手抄本,正享受難得的愉悅安寧, 不料管事面帶驚色,匆匆來報, 門外有位俊秀非凡青年求見。

管事素來沉穩,一貫用詞精煉, 只說重點,如客人的姓氏身份。

此番沒來由加上“俊秀非凡”的浮誇形容, 顯得尤為詭秘。

徐明禮接過拜帖,上好的玉箋上無明確爵位職位,僅標注“凜陽徐氏後人敬拜”, 可謂半點誠意也無。

倘若平日,此類莫名其妙的拜帖,定然不可能送至首輔大人手上。

但這寥寥八字, 草草落筆, 卻鐵畫銀鉤, 如削金斷玉, 一筆一畫如具錚錚之音,令見者生敬,是以暢通無阻傳達入內。

徐明禮驀地一驚。

這字跡,和他父親所書達七分相似,且更豪邁灑脫,不容小覷!

該不會是……?

原本見母親在籬溪邊住上數日後倉促趕回,半步未再出門,他只道她與“先生”徹底鬧翻,免除一樁難言心事。

此刻見了這字跡,他凜然擱下書冊,按捺焦灼,信步走向府門。

先探個究竟,再決定攆出去或請進來。

清早長街寂寂,階前逸立一名身姿昂藏的青年。

發束白玉雕蓮冠,一襲淡青灰緞袍剪裁得體,於陰沉街角中,如有光華流轉,彰顯其身材如青松挺秀。

身後靜立一匹青白色駿馬,上馱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依稀為畫卷之類。

晨光溫柔撒落,為他儒雅不乏英氣的姿儀籠了朦朧光影,如初入塵世的畫中仙君。

徐明禮定睛對上那人如玉面容,腳步不由自主一凝。

鬢若刀裁,劍眉星眸,獨屬於世家子弟的翩然氣度,又自帶沉若深淵、穩如泰山之感。

褪去粗獷狂肆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清秀俊朗,儒雅風流。

——像極了十多年前的他,又比他多出三分英武、兩分疏狂。

這位……明顯是刮了胡子的徐待詔!

徐明禮心底泛起薄薄涼意。

這人來所為何事?想要揭開塵封往事?求娶他所謂的“義女”,以博得認祖歸宗、同享富貴之機?

驚訝、惱怒、羞恥、愧疚……翻湧而至。

他無意中得悉慕秋懷著身孕離京後,心中矛盾無法言喻。

一方面,他不相信母親會在徐家人家道中落後,任憑徐家血脈流散在外、不管不顧;另一方面,以他對母親的了解,她向來以身作則,從不欺騙子女。

他知母親二十多年來有派眼線緊盯,更驚聞慕秋已死於前些時日。

但他只能裝作早忘了年輕時的過錯。

畢竟,母親曾以端肅態度宣告——她已處理好,此事休得再提。

他不能違逆,也不該記在心裏。

隔著七級高階遙向對視,各自無話,青年笑容清淺和善,首輔大人卻難得如木雞般呆滯。

“爹!”

空氣中飄來一聲嘹亮呼喊,嚇得徐明禮渾身一顫。

細辨來源於正準備出門的徐晟,他才略微心安。

然則長子下一句話,又把他推回谷底。

“咦?哥!乍刮胡子了?嘖嘖嘖,這麽看,咱們簡直是親兄弟啊!”

徐晟一身玄色武服,大步行至青年跟前,熟絡打招呼,隨後接過仆侍遞來的韁繩,笑道:“我急於進宮!你先進去坐著,喝喝茶,咳咳瓜子!我下午便回!”

說罷,他朝徐明禮深深一揖,“爹,若無別的事,孩兒告辭。”

徐明禮目送長子矯健身影消失在街角,臉色如死灰。

但如若青年暗示過身世,晟兒豈會容他接近自家祖母?不是亂套了麽?

不不不!那孩子天真單純、豪爽豁達,與人稱兄道弟乃常態,絕非知悉驚天秘密。

街上逐漸多了人影,在門外傻愣愣對站顯然不合時宜,徐明禮作了個請的手勢。

進了大門,繞過豆瓣楠木雕影壁,二人一先一後穿過翠竹繞生的開闊庭院,踏上跨池而建的青石拱橋。

徐明禮擺手讓仆役退開,並未著急把客人迎入就座,而是立於橋頭,俯看蓮池中五色斑斕的錦鯉。

魚兒擺尾遊弋,或啄食蓮花,或戲於葉間,一派悠然自得。

落入徐明禮的眼中,僅余浮浮沉沉之象。

他轉目定定凝望身側青年,不得不承認,那眉眼鼻唇,和自己真如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這人起初故意蓄滿胡子,必定是怕被人認出!

徐明禮駭然之情無以復加,亦有欣然湧動。

拖延無用,必須問清對方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