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林內,婉轉鳥鳴聲、風搖竹葉聲,如有須臾停歇。

對上徐赫關懷的眼神,阮時意尷尬得無以復加,纖纖十指下意識抓捏荼白紗羅裙。

“你、你這登徒子!竟敢調戲我家姑娘!”

靜影杏眸圓睜,箭步擋在阮時意跟前,只等主子發話,便上前踹這“書畫先生”兩腳。

“噓……你吼我沒用!瞅瞅她要不要幫忙啊!”徐赫踏出兩步,直視阮時意。

“要幫也不用你管!”

徐赫小聲嘀咕:“我管的時候,你這丫頭的爹娘還沒出生呢!”

“嘰嘰咕咕說什麽!”靜影怒上加怒。

阮時意中斷二人的爭執:“別吵了!靜影,你跑一趟店裏,帶些棉紙來……”

話未道盡,老臉驀地一紅。

靜影遲疑:“那您怎麽辦?我豈能讓您跟……跟這人孤男寡女的……”

“要麽……我去買?”徐赫小心翼翼提議,一副“反正我懂”的神色。

阮時意幾乎要炸。

往日倒無妨,可眼下,經他手的,她怎好意思……?

停停停!不能胡思亂想!

“先生和我,算是故交……”她擺手讓靜影快去快回,隨後扭頭不再看徐赫。

靜影以狐惑目光來回掃視二人,繼而從小腿側抽出一把匕首,塞入阮時意手中,悄聲道:“他若敢欺負你,給他來兩下……”

徐赫聽得一清二楚,滿臉生無可戀。

待靜影施展輕功飛快離去,阮時意實在撐不住,又想著馬車備有替換衣裙,遂捂住小腹,挪步繞過半人高的灌木,行至樹後大石,曲膝欲坐。

“且慢!”徐赫緊隨其後,除下淺青色半臂衫,折疊後遞給她,“石頭又硬又涼,墊著。”

“……會弄臟。”

“夫妻之間,你跟我說這個?婚後四年,我少伺候過你麽?”

他窩火地將衣衫墊好,又似記起什麽,語調一下子溫柔許多,“抱歉啊,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是……唉!”

阮時意搖頭,咬著唇,由他攙扶而坐。

睽別多年的疼痛,喚醒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早年不堪忍受經痛折磨時,徐赫總會端茶倒水,軟言細語地哄著,摟她入懷,撫摸她的發,親吻她臉頰……

打住,不能再想!

阮時意猛然驚覺,扶住她胳膊的大手,暗帶顫抖,遲遲未離開……

她不由自主掙了掙。

徐赫容色微變,訕訕松手:“連碰也不許碰?往時,你不舒服時,巴不得我抱著親……”

“是嗎?”阮時意急急打斷他,按捺焦灼之情,換上雲淡風輕狀,“年紀大,記性不好,早忘了!”

徐赫頹然:“求求你,別再說‘年紀大’,成不?”

“求求你,別老拿回憶說事,成不?”

他怔忪半晌,眸光漸暗,嗓音艱澀。

“可我……只有回憶了。”

阮時意頓覺冷涼輕風從心頭拂過,似送來了什麽,又吹散了什麽,僅可意會,不可言述。

“但是我,真的老過一回。”

徐赫默然,竟無言以對。

她淡然續道:“你沒日沒夜作畫,一去不歸,夢中度過三十五年,未嘗過那種夜不能寐、焦心如焚、憂慮煩躁、體虛力弱的滋味……

“年復一年,我雖未老到白發蒼蒼、牙齒掉光,但你所欣賞的才華已不復存在,活潑好動的性子日益轉化為不急、不爭、不怨的沉悶……三郎,這樣的我,你過不了幾日便倍感乏味。”

她也曾人前文雅秀氣,背後活潑刁鉆。

隨年齡增長,地位提升,不得不維持優雅從容,掐掉所有古怪捉狹之念。

而他依然如故。

如果重遇後,於相處間磨滅殘存的一點點美好,還不如留有余地。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聲致歉:“阮阮,是我的錯,我不該悶聲不響躲起來,更不該一走了之。”

阮時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對你的印象越發模糊。只因最後那年,你鑒玩整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書,每遇一紙畫,必孜孜臨摹研習,乃至廢寢忘食……我時常想不起你的模樣,記得的反倒是畫閣裏徹夜未滅的燭光。

“若非此生還有機會再見,若非今日閑坐於此,你大抵永遠不會知曉,我曾輪番哄著兩孩子,侯立窗前,遙遙遠觀,靜待閣上燈火熄滅、你踏露而歸的時刻,以此熬過孤枕難眠的上百個夜晚……”

她這番話並無怨懟之氣,溫婉如月耀清池,無波無瀾,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時意暗覺他肌膚觸感溫涼,沒狠下心甩開,溫聲道:“別笑我這老太婆嘮叨,你往常說,作畫乃‘為無益之事,悅有涯之生’,可見你真心實意喜愛……”

“我承認,”徐赫面有愧色,“那會兒,我懷藏功利心,一時迷昏了頭,只想畫得更好,出人頭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淪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