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Alvin·Consuelo·

遠離人群, 喧鬧, 恐懼與激憤, 來到開普敦市長潛心打理過的,精致,寧靜又深幽的花園之中,就像是被從現實中剝離出來,走入自己的內心世界一般,正是此刻的埃爾文最為需要的一點獨處時間。

他已經沒法繼續去思考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 以及後續他所有在那間酒館裏發現的事實。

在長廊的盡頭, 埃爾文止住了腳步, 讓自己依靠在粗大的, 纏滿青綠花藤的羅馬柱上。低垂的藤蔓上開著不知名的淡紅色花朵, 隨風輕輕親吻著他的臉龐——曾經,他也以為德意志帝國就是那堅實, 磐礡的石柱,而他與所有從學院中出身的同學都是那攀附其上的藤枝,奮勇向上,破除一切阻攔在自己面前的艱難險阻,為的是有一天這石柱能頂天立地的站於世界之巔, 而所有的黑鷹之子都能驕傲地棲息於頂。這是他在學院一直被告誡的內容,這是他畢業後5年內為帝國, 為陛下,幾番出生入死時懷抱的信念。

但那都是謊言。

他擡頭看著從長廊邊緣流瀉下來的月光,和著起起伏伏, 仿佛喝醉了一般的鳥鳴蟲嗡,噴泉在粗糙的砂石邊緣敲擊出的淅淅瀝瀝的響聲,使得那光線並非是靜止的,而是在他如同波浪般在他眼前起伏,恍若在指揮花園中的這一場小小的,低沉悅耳的音樂會,伴隨著這朦朧銀光,這彌漫音色的,是他在腦海中一個個回想著那些與他同在學院中受訓了十年的夥伴們,他回憶的不是那些幾天一變的面孔,聲音,口音,體型,而是當他們在黑暗中悄悄聚集,手拉著手,挨個挨個說出自己名字時的語氣——那個自殺的年輕人是否就曾經站在他的身邊,他們的雙手是否就曾經緊緊拉著,汗津津的掌心相互摩挲著,幾乎都能從鼓動的皮膚裏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他們之所以能被選中前往學院訓練,是因為除了彼此,外面的世界裏不會有任何人思念他們,關心他們,在他們無聲無息地死去以後還能記得他們。男孩們在靜悄悄,黑漆漆的深夜裏小聲地分享過彼此的故事——孤兒,妓|女的兒子,私生子,流浪兒,棄孩,乞丐,瘋婆娘的兒子,每個人的身世都悲慘而淒厲,書寫在這個世界拒絕望向的角落。因此,無論學院怎樣努力地掐滅萌芽在男孩們之間的友誼,怎樣努力使他們在其他人心中只是一個沒有面孔,沒有性格,沒有靈魂的幻影,這些男孩們仍然成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仍然會在黑暗中握緊彼此的手,低聲呢喃著自己的真名,仍然在被分派了暗殺任務後,情願將毒刃刺入自己的皮肉,也不願轉向對方。

“記住我,請記住我。這樣我就能永遠地活在你的記憶之中。”

這是他們每個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勝過自己的名字,因為都知道自己將來有一天可能會悄無聲息地死去,沒有葬禮,沒有牧師替自己祈禱贖罪,沒有墳墓,沒有榮譽的證明,也沒有人生的記錄,因為這本該就是他們人生的最終命運,無論是否最終進入了學院,被世界遺忘的人,甚至不值得死去,只會消失。

“是的,你會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即便我們從來都不知道彼此究竟是誰。”

埃爾文輕聲說著,撚下了那朵淡紅色的花朵,深深地在唇邊一吻。他松開了手指,於是溫暖的南風就地在他嘴角帶走了片片仿佛染血般的花瓣,卷著它們迅速地向遠方飛去,如同生命在幽暗中誕生般,回到了幽暗中去。

“山鷹棲於黑暗,而深淵之上,有阿爾卑斯的眾子,無畏地淩越,雲棧輕橫。”

*

直到快走到埃爾文·布萊克的身邊,康斯薇露才意識到,倘若她不聲不響地就這麽突然發出聲音,只怕會將對方嚇一大跳,立刻轉過身來查看,如此不僅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好繼續接下來的對話。

盡管,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麽。

也許是太久沒有和伊莎貝拉以外的活人交流,而伊莎貝拉又是那麽一個充滿活力,永遠喋喋不休的話癆,康斯薇露發覺自己與他人搭話的技能似乎已經退步到了連一個鄉下村婦都不如的地步——她該用“晚上好”開場嗎?亦或者是“這是個不錯的夜晚”?她的確想表達出自己的關切,卻又不想讓對方誤會自己的意思。畢竟,不管怎麽說,她如今頂著的這個身份都是一個已婚婦人。

於是,康斯薇露就靜悄悄地站在羅馬柱的另一邊,長廊的下方,茂密的滿天星花叢中,聆聽著那悲傷的年輕人念完了一整節荷爾德林的詩歌,她並不知道那是為了什麽,只是直覺他似乎在為什麽默哀。就像在他今天從碼頭消失的短短一會間,他就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視的事物般。

她沒有想到一個蘇格蘭人竟然能說出如此之流利的德語,每一個音節都恰到好處地踩在低沉嗓音的喉頭深處,每一處的停頓都恰到好處,那抑揚頓挫的美感分毫不落,幾乎都讓康斯薇露聽得入了迷。即便埃爾文·布萊克的誦讀已經結束了許久,她都仍然站在原地,不忍離去,因他那悅耳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仿佛仍在花叢間回響著——但那也許只是某個蟲子一家用自己的觸須哼鳴在應和著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