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國雁還巢(第4/9頁)

“他……在我之後。”傅侗文記起過往,嘴邊掛了笑,“我走後,父親看管他更嚴了。那時恰逢老人家想娶個風塵女子,為討對方歡心,還在廣和樓旁的天瑞居擺了酒宴。侗汌借著這個由頭,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公開宣布不承認這個來自八大胡同的女人進傅家。登出來不說,還把那報紙買了上千份,傳得滿京城都是,於是就被趕出了家門。不過三日,父親回過味來,人卻再尋不回了。”

傅侗汌胡鬧起來,可不比他這個三哥差。

“他不曉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館,於是只好雇了幾個人,在碼頭日夜守著。”他繼續道,“我在公寓裏等船期,他在小旅店裏住著,守株待兔。他是少爺的身子,可惜逃出來沒帶多少錢。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苦。”

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裏頭左右房間裏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只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裏難安眠,被不知什麽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比,去質問旅店老板,為何房裏會有咬人的蟲子,老板和夥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裏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夥計燒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墻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臊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裏,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面、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錢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後,身上總算是幹凈了,只是頭發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遊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站台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回,他回國後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裏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訂終身。”

傅侗文手指撚沈奚脖子裏的珍珠項鏈,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後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挽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挽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蕩氣回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副像應付差事,哪裏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裏的挽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副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裏。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鳴。

人生過半,將至不惑。

他這個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尋常人很難再觸到了。

可那日顧義仁的事還是穿心刺肺。“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相似的話,侗汌說過,侗臨也說過,都沒落得什麽好下場……

火車在鐵軌盡頭,天地一線處直行而來。

一聲汽笛鳴叫劃破長空。

“三爺,是這個了。”私人租用的火車上有特殊的信號旗,很好認。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時,前一班車次的旅客早離了站,今日從上海駛出的車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內外都沒了閑雜人,枕木震顫著,車早早減了速,緩慢地借著刹車後的余力滑入站內。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擋了去。

傅侗文還沒等車停穩,已經握住門邊的金屬扶手,登上車。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車,一節車頭,兩節車廂。在第一節車廂裏的人都沒見過傅侗文,忽然見個先生闖入,手都按在槍柄上,到有人叫“三爺”,大夥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備著到上海,總算是見到主顧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著,不看過道兩旁的人,只問第二節車廂門外的人。

“說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聲說,“昨日夜裏燒起來,人眼下是糊塗著的。”

“有醫生跟著嗎?”沈奚插入一問。

“沒有,沒有醫生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