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國雁還巢(第2/9頁)

最後,是譚慶項帶著培德歸了家,嚷嚷著要燒綠豆百合湯防暑。

她喘著氣,骨頭縫裏酥麻酸軟,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齒間的床單拽下去。腿也緩緩地滑下去,從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著臂彎、腿窩。不管是齒間的,還是身下的床單,都像在水裏浸過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裏,路人行在日頭下都要中暑,他們卻是春情無限地在這屋裏折騰,縱然有風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幾個時辰,到此時喉嚨是幹啞的,像被燒紅的炭熏過。

傅侗文的鼻尖輕擦過她的,汗濕著彼此:“你再聞聞三哥身上,還有脂粉味嗎?”

被翻紅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來聽聽,叫我的名字。”他道,“從未聽過。”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饒著,他忽然有了興致,要從她口中聽“侗文”。

“我想聽。”他催促。

她醞釀許久,念不出那兩個字……不習慣。

“快,”他輕聲說,“三哥等著呢。”

僵持了好一會兒,她在他逼視下,不得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叫“侗文”。肉麻得很,這一聲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細品著,不應,也不評價。

他側躺在枕頭上,目光不離她。

沈奚也學他,並枕躺著,兩兩相望。像新婚夫婦的閨房相守,從不嫌膩煩。

知了在唱。窗邊被他留了條縫隙,霞飛路上的熱鬧和熱浪如潮,從那狹小的窗縫裏擠著、追著,流到這間房裏,直奔著床上赤條條的兩人來。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鎖骨流下去,他也瞧見了,給她拭去。

“相看兩不厭——”他忽然笑,“唯有沈宛央。”

笑罷,再嘆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門,省了不少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煙館,沒出過門,你在傅家,在六國飯店,在領事館裏……也不會知道還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語,最後才道:“是這個道理。”

略停了會兒。

他問她:“在煙館住著辛苦嗎?”

她臉壓在枕頭上,笑著,不答,不想和他聊這個。

辛苦不辛苦的,為活命而已。

開煙館的都非善人,剛被送進去,想是救她的義士打通上下關系,她十一歲剃了光頭,蒙頭垢面,小布褂子穿著,被養成男孩子。可在那種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兩個煙鬼拖到門板後頭,扒了褲子了,才被認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顧是鄰近幾條街上的平頭百姓、販夫走卒,談不上憐惜,圍成一堆笑她估摸是個傻丫頭,被煙館老板豢養著玩的。是個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無妨,是老板養的女孩倒要顧忌了,畢竟能在北京城裏開這個的,哪怕是個最下等的臟地方,也要是街頭露面叫得出名號的地痞流氓,動這些個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幾個造孽錢,去找隔壁家妓歡喜圓一個時辰的鴛鴦夢。

後來,煙館老板換了幾茬,都曉得要照應她在這裏……

這樣想,救自己的人是有點手腕的。

“你說,救我的人還能找到嗎?”她問。

傅侗文瞅著她。

沈奚原想說羨慕婉風,起碼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誰,可聯想到顧義仁那一茬,把話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釋說:“是想當面道謝。”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許已經出了國。”他說,“那時的人下場都不太好,大多出國避難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對著她,日光照到他後腰上的兩道紅痕,在她看到時,他恰好因為汗流過去,覺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饒有興致,仔細用指腹去丈量了長度,笑睨她:“還說要給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會刮傷你,看來是多慮了。”說話間,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裏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鴛夢裏哪一段細節了,笑意愈濃。

因為德國再次戰敗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飯前,他在廚房裏把新鮮的蔬菜翻到水池裏,非說要給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面包和煎牛排,連譚慶項也沒見他在廚房弄過什麽像樣的東西,於是全都聚在廚房門內外,圍觀他。

尖辣椒、黃瓜、大蔥切成絲,香菜切段,鹽、醋、糖拌一拌,遞給沈奚。

沈奚嘗了口,味道不錯。

“老虎菜,專為了開胃出的菜。”他獻寶似的。

大家嘗過一輪,到培德那裏,被辣到眼淚上湧,小口吸氣,連串的抱怨說給譚慶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