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露相思意(第2/12頁)

“傅太太?”錢源久候在門外,實在焦急,跨入半步說,“請你盡快,那裏十分危急。”

“你留著也沒用,”譚慶項說,“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裏全是汗,捏著自己的手指頭,捏得酸痛。

她必須走了。

“我盡快去看,盡快回來。”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話出口,人也掉頭跑出去。

出了門,她臉還是慘白的,眼裏含著淚,說不出話,但腳下沒停,在眾人錯愕的目光裏,向走廊外大步跑。錢源恍然驚醒,帶英國同事,三個人先後跑遠。

錢源追上沈奚,她開始盡量詳細地回憶,復述那日的手術記錄。嘴上不停,腳也不停,錢源認真聽進去,刹那的天光,讓他看清她的側臉,看著這個眼裏全是淚,聲音哽咽,卻頭腦清醒的醫學生。無比脆弱嬌弱的一個女孩子,又能有著讓人無比信任的冷靜。

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譚慶項聽到外頭安靜了,低聲說:“這藥也不能過量,你先堅持堅持,再不行,再說。”

傅侗文闔眼,當是應了。

譚慶項陪他坐了會兒,心煩氣躁地離開那裏,人在客廳裏,想抽煙,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適,於是將房門打開,椅子頂著門,留一道縫。他人在門外頭,將煙灰盤擱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撚滅一支紙煙,來瞧上傅侗文一回。

從三點到六點,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幾小時。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時間,夜裏再疲累,人也會定時在那五分鐘裏醒來。

譚慶項擰了熱毛巾,遞給他:“你是念著山東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幹凈手。“越是閑,越受不了挫折。過去百來件事情積在一起,也沒這樣的,”毛巾被譚慶項拿走了,他又手指發虛地解紐扣,“要真到不行的時候,你記得給我綁炸藥在身上,和山東的日本人同歸於盡去。”

譚慶項氣笑了,把毛巾丟去洗手盆裏,人回來,站著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藥用的。要真只能派上這點用處,我才懶得給你做私人醫生。”

兩人說笑著,和往常一般。

可沒兩分鐘,譚慶項卻反常地收斂笑容,兩手插在西裝褲子的口袋裏。這是他標準的談判式動作:“我心平氣和同你說幾句,你不要激動。”

傅侗文笑問:“為何要激動?”

譚慶項意外沉默,好一會兒,還是起了頭:“我早就同你說過,留沈小姐在美國才是功德圓滿。侗文,你帶她回來就很不對了,現在……”他努力克制,“你資助那麽多女孩子,哪怕是那個竇婉風,也完全沒問題。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著他。

最後,譚慶項終於沖口而出:“沈家滅門,你大哥是主謀,你父親也脫不了幹系!侗文,你是真糊塗了!你帶她回國就是錯,怎能投入感情?”

聲音回蕩在房間裏。

譚慶項仍舊在急促呼吸著,壓在心口一夜的話盡數說完,完全沒有輕松。

寂靜,來得如此突然。

他盯著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視他。

“你來,替我換個衣裳,濕透了。”傅侗文低聲,說著不相幹的話。

譚慶項想再勸,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夠膽再說。他心緒重重地取了襯衫,幫傅侗文換上。

“我看你是昏了頭,侗文,你仔細想一想我說的。”譚慶項最後說。

這世間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國恨,二是家仇。

情愛在這個天平上,毫無重量。

傅侗文沒應,離開床,去洗手間,關上門時,看到了浴缸裏細軟漆黑的發絲。

……

光緒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滿門抄斬,到六月,沈家的這個小女兒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門樓子的火車站還不成樣子,軌道邊上立著塊PEKING的牌子,上下車的人落腳就是泥土地。木柵欄被當作車站大門。

車站外頭,不是馬車就是騾車,人力車極少。

他那天坐的汽車停在五十米開外,宿醉頭痛,聽到人在車窗邊說:“爺,他們……一直沒敢和你說,出了差錯,只救到個小姐。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個麻煩。”

救個少爺,怎麽都好藏,可是個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難。

半醉半醒裏,他讓人將這個昔日小姐、今日欽犯送去花煙館。在北京城裏,妓院也分個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窮的煙鬼,老的妓女,扮作老板的親戚,最容易。“給她叫輛人力車,吃點好的。”這是傅侗文那天最後的一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