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酣戲中人(第2/11頁)

顧義仁的房間在一樓,她出來時,廳堂的燈滅了。

開關在大門邊,她懶得再去,摸黑爬樓梯。

夜深人靜,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樓梯上,有響聲,聽得讓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腳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門外,駐足。

門虛掩著,她想從縫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著頭皮:“三哥。”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著門,正穿西裝:“關上門。”他說。

沈奚反手將門關上,望著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回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唰唰落著雨,從她這裏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於他讀心的本事,訥訥道:“並沒有。”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致地笑著:“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回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隱秘,他帶來的仆從都不會跟隨,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裏將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慎就會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麽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麽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志裏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只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後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將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擡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面,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裏之遙,家國動蕩,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肉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後一面。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回國。”她低聲說。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回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回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終於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鐘、晚一秒鐘,都要國破家亡了。”他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著,掏出懷表。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麽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裏,”傅侗文將懷表收回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在海上。那時,你後悔就再來不及了。”

這是答應了。答應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動得臉頰紅紅,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