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朝酒半樽

無論受了幾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裏,幽靜的一個角落裏還是立著十來歲在廣東,鄉下宅子裏捧著書卷,看二哥和四哥對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藏在記憶深處,沈奚尋常見不著她,可當傅侗文憑空出現,“她”也走出來了,舉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溫婉。

沈奚垂下眼簾,低聲喚了句:“三爺。”

傅侗文目光流轉,應了:“在外喚三哥就好,”他說完,又去對身旁的人囑咐,“此處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無形中拉近了距離。

“昨夜和同學去研習課業,天亮才回來,所以晚了。”她解釋。

傅侗文手撐在腮邊,笑:“我曉得。”

曉得什麽?

曉得她醉心課業,還是曉得她昨夜與同學研習課業?

醫生也算是舊識,含笑上前,對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還飄著,沒及時回應,醫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過神,卻更窘迫了。

“慶項,知道她為何不理你嗎?”傅侗文帶著一絲微笑,好心將這窘況化解,“當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禮節。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也笑:“是啊,別說你同我們一道留洋過,”那人揶揄著,“沈小姐,你快將手垂下來,為難為難他。”

垂下來?她不得要領。

“就是,還沒見過他對誰行吻手禮過,也讓我們開開眼。”

沈奚在眾人哄笑中,懂了這個意思,下意識將兩只手都背去身後,生怕這位醫生真來個吻手禮。那醫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動作,更是苦笑連連,他氣惱地挽了襯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勢:“你們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歡捉弄女孩子。”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用眼風去掃傅侗文:“慶項你又錯了,三爺偏愛偎紅倚翠,並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這女子還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懶理這些話,也不反駁,反倒說:“你們這些人,不要欺負譚慶項老實不多話,他這人心思密,很有皮裏春秋的。”

眼鏡男人忙比個脫帽的姿態:“譚兄,得罪了。”

醫生又是無奈地搖著頭:“罷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這滿堂笑語裏,望著他。

戴眼鏡的男人察覺了,將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狹地笑著,擺了個眼色:提醒他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擡眼,她即刻低下頭,去看自己腳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對視,在這些闊少眼裏倒都成了眼神勾連,欲語還羞。

當初關於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爺的傳聞,真真假假的,大家都聽過一耳朵。今日一見,倒起了旁觀一場風月的癮頭。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幾個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鏡的男人將身子坐直:“沈小姐當年,是如何和三爺認識的?”

“我……”

沈奚被問住,為何要問三爺,不該是如何和四爺相識才對嗎?

傅侗文不給他們窺探的機會:“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發了話,眾人也不好再拖延,識相告辭。臨走了,還有人和傅侗文低語,此處風月場的人太過外放,喧囂有,卻沒了能讓人一瞥驚鴻、攝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問傅侗文的歸期,傅侗文語焉不詳,揮揮手,將人趕走。

最後只剩下了傅侗文和醫生,還有從家裏跟來的仆從,和沈奚年紀相仿的一個少年人。

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空置的房間已經被收拾整潔,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醫生為他打了一劑針後,將廢棄的針頭和藥品盒都在廢紙裏包裹好,拿去了外頭。沈奚想瞄一眼是什麽藥劑都沒機會。

房間裏,只剩下兩人。

傅侗文坐在臨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的報紙。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著被檢查課業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說要去英國。”

傅侗文放了報紙,在回想。

“我七月也給你寫了信,想問,是否要繼續讀下去,”沈奚幼時蕩秋千,蕩得高了,心會忽悠一下子飄起來,沒著沒落的,眼下就是這種心境,“你沒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擱,已經選了新的課程。”

她沒停歇地,還想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