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朝酒半樽(第3/9頁)

顧義仁說這些時,神色復雜,又是為苦讀的學子慶幸,又是為曾蒙難的家國悲哀。

沈奚自然猜顧義仁也是庚子賠款留學生中的一員,而婉風作風洋派,更像是家中資助。可在今晚,全被顛覆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親獲罪,流放邊關,另一個是戊戌時變法被斬殺的志士後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資助,被送到了這裏。

和她一樣,沒什麽差別。

或許唯一有差別的是,她因形勢危急,索性被三爺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從頭到尾,又沒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飾,是保護。他不說,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聽著那兩人在感慨著受三爺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風和顧義仁眼中,沈奚仍舊還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風和顧義仁說完課業,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涼了嗎?”婉風問。

傅侗文搖頭,問沈奚:“湯匙有嗎?”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撐著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於是傅侗文與她一道去廚房,沈奚端了那碗燒桂圓。

婉風和顧義仁認為他們是“自家人”,不再打擾,分別回了房。

燈下,沈奚給他找到湯匙,放在瓷碗裏,遞給他。

傅侗文倚靠在幹凈的地方,用湯匙攪著桂圓幹:“上回吃這個,未滿十歲。”

沈奚未料到他會和自己話家常,含含糊糊地應著:“我還是在廣東的時候。”

傅侗文饒有興致,遊目四顧:“傍晚你說要吃些中國人吃的東西,是什麽?”

他竟還記得那句話。

“前些日子買了個鍋,想做一品鍋,你聽過嗎?碼放好了食物,從上往下有蹄髈、雞,還有菜。不過這裏我選讀過農學,菜的品種和中國不同,菜也許要挑不同的來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嘆,“來這裏才曉得,不管洋人、中國人,吃的肉都一樣,牲畜也一樣。”

“難道你以為這裏的牛會有六只腳嗎?”傅侗文問。

沈奚默認了自己的傻氣,接著說:“繼續說那個,有留學生告訴我這叫大雜燴,他們說在家鄉差不多是這麽大的鍋子。”

沈奚兩只手比畫著,約莫兩尺的口徑。

“和炒雜燴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廣東菜。

“不,我說的這個是水煮的,端上來水還在沸。”

候在門外的少年終於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們家鄉管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還能放蛤蜊和雞蛋,葷素搭配,各地不同。”說完又趁著傅侗文低頭吃桂圓時,用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責怪,“三爺早吃過。”

原來這樣。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卻順著她說下去,還佯裝會錯意。

沈奚抿了嘴角。

“為何不說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麽?”傅侗文偏過臉來,想聽清她要說的話。

可就是這個遷就她說話的姿態,將她到嘴邊的話又截斷了,燈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暉,染滿天際的火。

沈奚莫名地記起,那夜他出現在煙館時的情景。

她被綁住手腳,蜷縮在肮臟的地板上,身邊就是那個死人。身後是一條大通鋪,木板挨著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煙鬼就是一個個活死人,不留縫隙地擠成一排,握著煙鬥在燈火上加熱,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個乞丐在撿包煙泡的紗布,佝僂著身子半爬半行而過,多一眼都不給她。

官員被人喚出去不一會兒,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還記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彎下右膝,以一種遷就著她的半蹲姿勢,去看她的臉:“挨打了?”

這是他此生對她說的第一句。三個字,疑問句。

“怎麽?”傅侗文見她這模樣,又問。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張床,還習慣嗎?”

這又是什麽蹩腳的話。

“還可以。”他將碗擱下,左手撐在陶質台池的邊沿,手指自然地搭著,食指和中指在輕輕打著節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廳堂,他也是如此用腳打節拍。想來……是不耐煩了。

傅侗文沒有表露絲毫的異樣,卻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見她接不上話,隨即又說:“我行李箱裏有幾本《The Lancet》,明日讓人拿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