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3/3頁)

“沈家昔日追隨林大人,為禁煙奔走,這是大義。大義者,不該落得誅九族的下場,”他左手也微微擡起,兩手合作,將最後一粒金屬紐扣系好,“不必跪我。”

傅侗文左手從衣衫領口輕移開,攤開手心,伸到她眼前。

當年震驚朝野、民間的虎門一事,她只在父親口中聽到過,她沒想到,面前的這位傅三爺會提到此事。

“我讓你嫁與我亡弟,並非羞辱刁難,而是為安排你離開,”傅侗文見她發愣,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扶了起來,“時局動蕩,你以我傅家人的身份才能走。”

“去哪兒?”

“英國,去我去過的地方,那裏有我的朋友照應你,”傅侗文想了想,又說,“或者去美國,方才那個大夫就是耶律大學的學生,我們中國人第一個回國的西洋醫學生。”

很遙遠的地方,遠到她從未敢想。

“或者,你想去日本,那些革命黨人最常去的地方?”

沈奚心中有驚濤駭浪,半晌也答不上半個字。

最後還是傅侗文做了結語:“還是看哪裏能盡快安排好,就去哪裏,如何?”

“為何要出去?”沈奚問出了心中疑惑,包括對他的,“為何你會想留洋?”

傅侗文略微沉默了會兒,低聲道:“師夷長技以制夷。”

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眸子裏有著不一樣的光。

傅侗文似乎已經到了耐心的極限,抑或是身體不適,不再和她交談,低而壓抑地咳嗽了起來。太師椅的椅背頂端和他腦後的發梢都被雨水打濕了,他渾然不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懷表,像在等待什麽。

他留意到她還在等待,目光微微滑過,就望到別處去了。

連綿不停的雨,接連十三日。

臨上船前,雨還未落幹凈。她是匆匆忙忙被人從後門送出來的,坐的是傅侗文的汽車,汽車上,兩個丫鬟用布遮住車窗,沈奚不太嫻熟地穿上洋裝,在下車前,險些掉了腳上的鞋。銀元袋子被塞進手裏,還有個半新不舊的皮箱子。

如此被送上船,想要最後見一面救命恩人也成了妄念。

傅侗文為她訂的是上等船票,單獨的一個小房間,不寬敞,但勝在有個私密的空間。可就算這樣的條件,她還是適應不了長途的海上旅途。

後來在甲板上因為暈船,吐得昏天黑地,才從身旁幾個年輕讀書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上船的那日,革命黨有了大動作,難怪她會被匆匆送走。

數月後,船抵達口岸,她提著老皮箱子,見到了前來接迎自己的人,立刻就收到了一個大大的擁抱:“恭喜你,你不再是被誅九族的欽犯了!”那人毫不在意她的緊張防備,笑著緊緊攥住她的雙肩,“大清皇帝退位,再沒有什麽欽犯了!來!我們去慶祝!”

碼頭上每個下船的中國人都在彼此告知這個消息,有愕然的,有驚喜的,巨大的時代浪潮伴隨著碼頭的狂風,撲面而來。

她終於明白了他那晚在煙館外的那句話: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這不是一句舊時代英雄式的示威,而是一句篤定的預言。

1912年。

她還漂泊在海上時,滿身血債已化為烏有,再不需平反,也沒人會去平反。她從一個外逃的死囚,變成了普通人。

“對了,這是傅先生給你的。這信竟比你早一步到了,快看吧。”

那人塞了一封信在她手裏,她緊緊攥著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開,可又礙於面前的人,遲疑了三秒。那人對她笑著點頭,她才拆開了信:

卿萬事保重,如無必要,不宜再見。

傅侗文

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