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2/3頁)

她想將人當無名氏送到後門,可沒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雙無形的眼睛下進行。她沒能逃脫,本想一死了之,卻被人報了官。而來的不只官,還有傅三爺。

官是騎馬來的,傅三爺坐的是汽車。

那晚,傅侗文用銀子擺平了這件事,她聽到那個小官還湊在車窗外,和他低聲說:“沈家的事,斷不可能翻案,三爺保她是惹禍。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日後啊。”當時她坐在汽車後座,聽到他用幾乎肯定的聲音告訴對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語氣篤定,口氣極大。

可甚至連沈奚都清楚,傅家此時,正逢低谷。

汽車駛離煙館,也帶著她進入了傅家。

十日後,她被傅三爺安排,嫁給了已故的四弟。

短短數日,市井小巷對她的身世來歷已經諸多猜測,流傳了數個版本。有說她和傅四爺青梅竹馬,當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學,情深不壽,四爺早亡,仍癡心不改嫁入已經聲勢大不如前的傅家;也有說,她是有夫之婦,和傅三爺情投意合,於是毒害了丈夫,尋個名頭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說她是傅老爺養在外頭的……唯獨無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

真相,都被悄無聲息掩蓋了。

新婚翌日,她才作為“新媳婦”見全了傅家的人。除了回籍養疴的傅老爺,家中未出嫁的三位小姐,大爺、二爺和三爺、小五爺全都在,還有傅老爺的幾房姨太太,其中兩人眉目與在座的不同,是朝鮮國的人。傅大爺是早年跟著傅老爺在官場混的,派頭拿得很足,她出現時,正和傅二爺為了“立憲”還是“革命”爭得面紅耳赤。

傅三爺到得晚,入了門,挑揀了離她最遠的一處坐下。

“三弟昨夜是去吃花酒,還是叫局了?”傅大爺揶揄,“你說說你,大煙、女人和牌九,能不能戒了一樣半樣的?顧著些你的身子。”

“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啊,大哥。”他如此敷衍,風流盡顯,嘴角抿出來的笑,有譏誚和不屑,從眼底漾到了眉梢。

傅二爺放了茶杯,笑著岔開這話題:“前幾日有人送了簽捐彩票來,說是逗趣玩的,你們猜這頭彩有多少?”傅二爺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張,“五萬銀元。”

在座的小姐們都在輕輕吸氣。

於是堂上的議題從立憲轉向了彩票。

沈奚聽著無趣,低頭看自己的鞋,順便,留意到傅侗文蹺著二郎腿,他落在地上的左腳在輕輕打著拍子。她不覺看得入神了,隨著那拍子一下下地仿若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甚至還從中猜到了他的不耐煩。

忽然,那打著拍子的皮鞋停下來。

她悄悄看過去,有人進來,正在傅侗文耳畔低語。他起身要走,傅大爺又取笑:“這又是要見哪位佳人?”傅侗文微微一笑,刻意瞟了沈奚一眼。

她尚未做反應,堂內人已有了種種猜想,應對著市井傳聞,越發篤信不疑。

這三爺果然把禍水引到家裏來了。

那日午後,又是細雨綿綿。

她被丫鬟帶到遊廊。

他披著西裝外衣,坐在臨時添置的太師椅上,襯衫的領口敞開,正在被一個身穿西洋大夫白大褂的男人診病。大夫的手塞入他的衣襟內,仔細聽診。沈奚想到,在煙館時那些人議論西洋大夫整日裏穿著一身白衣很招晦氣,如此雲雲。

傅侗文看到她時,擡手示意,大夫收回了聽診器。傅侗文隨手把報紙扔到了手邊的小矮桌上,冷笑:“一杆煙槍,殺死好漢英雄不見血;半盞燈火,燒盡田園屋宇並無灰。慶項,這句你知道說的是什麽嗎?”

大夫淡淡一笑,比畫了一個打煙泡的手勢:“這個。”

傅侗文點頭,看向沈奚:“這個是我四弟妹,廣東沈家,聽過嗎?”

如此掉腦袋的事,竟坦然對這個人說了出來。

“幸會,沈小姐。”大夫竟毫不在意,對沈奚頷首。

“你好。”

那大夫似乎知道,傅侗文要與她談話,將東西收入小箱子,再次向沈奚頷首告辭。等他人不見了蹤影,這裏遠近只剩下她和傅侗文。

風夾著雨,飄入遊廊。

傅侗文察覺自己襯衫領口還沒系上,右手兩根手指嫻熟地扭上金屬紐扣。

沈奚沉默著走到他的面前,無聲下跪。

他動作微微停頓。

“謝傅三爺救命之恩。”這些年救了她的不止傅三爺一人,可卻都沒留下姓名,抑或是至今無緣再見。她這一跪是在還他的恩債,也是在還那無數義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