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比爾是個經驗豐富又有熱情的老師,他除了在學生們的共存的問題上進行引導之外,還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點來點撥學生,告訴你應該在哪些方面加強練習。他讓秋棠回去做的功課是每天大聲朗讀英語一小時,背誦一段短文。

經歷過演講課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訓練過程及課下的練習,秋棠很快就覺得和老外交談起來節奏相應了,通順多了,也有自信了。

比爾老師強調演講是要有感而發,是要傳達信息給別人,最應該關注的是內容,技巧反倒在次。要想讓別人信服某件事,首先自己得信服,想要打動別人,首先要打動自己。

所以他最開始給大家的練習都是些你最難忘的、最尷尬、最悲慘的一件事之類的大家都可以做到言之有物的題目。

在最悲慘的一件事這個題目上,秋棠決心把那段不堪回首的離婚往事寫下來。本來依她的性格,自己的隱私是不會對外人講的,但她因為在工作中找到了自信,對於往事的看法有了微妙的變化。再說,班上的同學都是些年輕的美國人,自己以後不會和他們有什麽交集的,她想。

那是個周六的晚上,她為自己準備了一壺茶。坐在那裏,靜靜地回想。從自己和老公送女兒上大學的那天開始寫起,老公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他有個四歲的私生子,每周要去陪情人和兒子兩次……她剛寫了幾句就開始痛哭起來,一邊寫一邊哭,哭一會兒擦擦淚再接著寫。那曾經經歷的痛苦、掙紮、折磨歷歷在目,全化為了兩股淚泉,一瀉而不可止。

等到全部寫完,擡頭看到窗外已露出魚肚白,不知不覺竟寫了一夜。

秋棠怔怔地想,兩年前的此時,自己也曾無眠。浦誠忠到葉霓家去過夜,自己在家裏嘔得聲嘶力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眼睜睜看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想起來心依然痛得縮成一團。

那時的秋棠,把自己困在那個“家”中,縮著腦袋不肯面對生活的改變,任由自己被所愛的人踐踏傷害……

這是她在離婚後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情用文字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稍微遠距離地看待那些錐心的痛苦和恥辱,讓她有了更多更深層的反思。

秋棠把寫好的東西打印出來,有十多頁紙。她拿著這摞紙,長嘆一口氣,那樣不堪回首的一段生活,不過幾頁紙而已。

她又把稿子精簡到兩頁,當成演講稿,然後背了下來。

秋棠在班上的演講非常成功。同學們大都是年輕人,順風順水的,沒有經歷過太悲慘的事情,不外乎親人去世,同學車禍這類事情,有的故事聽起來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秋棠講的是自己刻骨銘心的慘痛,講的過程中,她幾次哽咽著說不下去,停頓片刻,仰仰頭將眼淚逼回去再接著往下講,同學中有的女孩子跟著抹眼淚。

講到最後,她說反思過去,她覺得自己從這件事中得到的最大教益是:不要害怕改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上帝為你關上一扇窗,肯定會給你打開一道門。

同學們真誠而熱烈地為她鼓掌。

她超時了,比爾老師第一次在學生演講超時時沒有搖鈴提醒。

把過去的經歷寫下來又講了一遍,秋棠覺得自己心裏特別輕松,像甩開了心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一樣。她心中那個傷口其實並沒有因為離婚而愈合,只是被她強行貼上膠帶封存在了一角,不管裏面是否化膿糜爛。這次她將傷口打開,晾到太陽下,清理上藥,離真正愈合只是時間問題了。

下課了,比爾請她留步。

他收拾好東西,和秋棠一起往外走。他告訴秋棠說自己一直在“家庭暴力援助中心”作義工,不知秋棠是否願意去給那些遭遇到家庭暴力的婦女做一次真正的演講。

秋棠遲疑地問:“我這是作業,真的演講可以嗎?再說我的經歷也不屬於家庭暴力呀。”

比爾眼看前方,沒有看她,輕輕說:“家庭暴力不僅是指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你遭遇的這些要是不算,還有什麽可以算?”

他轉過頭看著她認真地說:“好在你現在已經走出來了,可還有太多的女人沒有走出來。你知道嗎,很多遭遇家暴的人自怨自艾,沉浸在傷痛中拔不出來,不肯去改變。我希望你去講講,告訴那些看不到希望的女人們你的歷程,給她們點燃一盞希望的燈,對那些婦女而言,你的親身經歷會比我們工作人員的勸解、鼓勵有效得多。”

秋棠還是遲疑:“可是我真的不會對著公眾講話,在課堂上講是一回事兒,和大家都熟悉了,心裏知道這只是練習。要是真刀實槍的,只怕我還是不行。”

比爾笑道:“你說這話可是侮辱我啊,都上了兩個多月的課了,學生還是不行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