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13頁)

蕭山盟看到她的表情,就猜中她的心思,只想逗她開心,半真半假地用手語復述當天的表白:“曲水流觴,於千杯萬杯中,取一杯一飲而盡,一次飲盡一生,無論潤嗓,還是割喉,都沒有一絲猶豫,因為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錦書用手語回應:“你的酒量淺,注意要淺斟慢飲,千萬不能一飲而盡,否則一杯就會醉得人事不省。”邊“說”邊樂不可支。

坐在附近的乘客見他們用手語聊得不亦樂乎,都好奇地行起注目禮。

蕭山盟被她戳到痛處,浪漫表白遭遇軟釘子,只好尷尬地自我解嘲:“所謂一飲而盡只是打比方而已,我喝酒不行,可喝起愛情的酒,卻是海量,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錦書聽他吹牛,笑得肚子疼。

說笑著下了車。近看流觴亭,更有韻味。因年久失修,六根合抱粗的棗紅色柱子斑斑駁駁,許多地方油漆脫落,露出原木的底色。柱子上布滿遊人的刻字,或“????到此一遊”的旅遊紀念;或“???愛 ??,海枯石爛永不變”的愛情宣言;或狂草題字曰“流觴亭”,字體豪放不羈,遠邁張旭,敢笑王羲之。

錦書不由得想起刻在景海大學課桌上的那些小詩,不禁莞爾。流觴亭頂鋪滿金黃色的琉璃瓦,此時旭日朗照,陽光灑在瓦面上,富麗堂皇,耀眼生輝。亭子地面用厚重平坦的青石鋪就,不知歷經幾朝幾代,幾十萬人曾在上面踩踏過,青石表面光滑如鏡,好像能照出人影來。

流觴亭極寬大,即使四五十人同時站進來,也不會感覺擠迫。亭子正中有一張長條石桌,兩側各有三把石凳,石桌上刻著一張圍棋盤,看上去也有了些年紀,線條已模糊不清。亭子另一側有一個四方形平台,僅高出水面十幾厘米,看樣子湖裏水花稍大些,就會漫到台上去。

這個平台就是向湖裏放置酒杯的地方。流觴亭位於曲水上遊,杯子放到水面上,順流緩緩而下。曲水流觴的習俗起源於夏歷三月,人們“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穿新袍戴新冠,端坐於湖水兩岸。彼時,成百上千盞花燈照耀著湖面,波光粼粼,金蛇狂舞,伴隨著絲竹管弦的悠揚曲調,文人墨客的朗聲吟誦及歌舞伎的曼妙舞蹈,雖然不比現代社會的霓虹五彩、紙醉金迷,但閑逸風流的格調卻遠遠勝出。

待酒杯漂到面前,便有人伸手拾起,湊到唇邊飲酒。水流有急有緩,有高低曲折,那酒杯的去向無法預料,有人一杯接一杯地痛飲,酩酊大醉,有人卻半晌也拾不到一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精彩,自己寡淡無味,不過是“緣分”和“定數”而已。

蕭山盟和錦書並肩站在流觴台上,眼看湖水仍在緩緩流動,天空倒映在湖心,湛藍純凈,讓人神清氣爽,見之忘憂。蕭山盟高舉雙手,呼吸著曲水湖上清冷新鮮的空氣,身心舒展,十分愜意地說:“終於親眼見到原始風貌的曲水湖和流觴亭了,錦書,你推薦的這個地方真好。”

那個年代人們賺錢的意識和欲望還處於啟蒙狀態,曲水流觴亭尚未開發,蕭山盟見到的是它最樸素的真面目。十幾年後,他故地重遊時,流觴亭已經被一圈圈地圍起來,要買價格不菲的通票才能進去參觀。景點裏遊人摩肩接踵,小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流觴亭也已經擴建和修繕過,雕梁畫壁,鑲金嵌玉,比從前更加富貴華麗,而且有十幾名身穿寬袍大袖、手持折扇的“文人騷客”不停往水中放置酒杯,遊客只需花費“銀兩”,就可以從湖面拾起酒杯暢飲,效仿古人風範。但這樣的錦繡繁華,在蕭山盟眼裏,無非附庸風雅的市井味道,當年和錦書一起到過的流觴亭,那敝舊寂寞、遺世獨立的氣質,已僅存於記憶深處,任何復制或模仿它的努力,都無力而可笑。

蕭山盟站在流觴台上,感受湖水和歲月的靜美,忽然想起一件事,說:“現在是三九天,一年裏最冷的時候,曲水鎮雖然地處江南,這幾天的氣溫也都在零度以下,怎麽湖水一點也沒有結冰?在景海,這時節連護城河都凍透了,河面的冰有三尺多厚,一直到明年春天才開化。”

錦書說:“曲水湖從不結冰。楚原和景海的氣候差異很大,一個溫暖濕潤,一個幹燥寒冷。景海冬天的最低氣溫有零下二十幾攝氏度,河水結冰三尺厚並不稀奇。在我記憶裏,大楚原地區今年最冷,但是也不過零下五六攝氏度而已。南方空氣潮濕,風吹在身上冷得透徹,所以體感溫度和北方差不多,其實兩個地方差著十幾二十攝氏度呢。”

蕭山盟從隨身挎包裏翻出一張白紙,幾下就折成一只精致的小船,俯身放進水裏,說:“沒有酒杯,就放一只紙船代替,讓我們的緣分,和曲水一樣悠長,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千百年也不會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