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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雲錦書收到了蕭山盟寄來的第一封信。他的字很漂亮,是流暢而幹凈的行書,規矩裏帶有不羈,整齊中透著飄逸——見字如面,雲錦書讀著這封信時,仿佛面對著蕭山盟青春洋溢的臉,他的笑容如此陽光而親切,她的心被暖暖的溫柔漲滿。

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靠鴻雁傳書保持聯絡和傳遞情感。他們選擇了傳統、古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開始這段戀情,不,也許現在還稱不上戀情,因為他們誰也沒有表白,他和她之間仿佛隔著一層薄紗,隱約可見,觸手可及,卻不肯倉促揭幕。

那是一個承前啟後的美好時代,過去尚未過去,未來正在到來。他倆也許是最後一代通過寫信來談戀愛的年輕人。通信發達了,電話、手機、互聯網把距離縮短、節奏加快,戀愛和分手都比從前高效得多。可是現在的年輕人卻再也體會不到從前的戀人們鋪開信箋、吸飽筆墨、在紙上絮絮叨叨的那種快樂,哪怕是生活裏的點滴瑣碎,都似乎飽含著情味,說起來有無窮無盡的樂趣;而未收到回信時的苦苦等待和望眼欲穿,以及終於收到回信時的欣喜若狂和臉紅心跳,還有讀罷回信後的心滿意足和反復回味——那舊式愛情已經僅存於記憶裏。

蕭山盟在被突如其來的戀愛沖昏頭腦期間,偶爾也會冷靜下來捫心自問:你真的會愛一個聾啞人嗎?不是一時沖動,不是同情憐憫,不是保護欲和施舍,而是真實、平等、發自內心地愛著她嗎?以後絕不會因她的缺陷而厭倦和嫌棄,以致讓她痛苦傷心嗎?

他從小就和聾啞人打交道,對這個群體並不陌生和抵觸,事實上,他有很多聾啞人朋友,他們在一起相處時非常快樂融洽,可以完全忽略彼此的差異。可是,真的要和一個聾啞人開始一段戀情嗎?而且是他心目中比天還大、比生命還重的初戀,他不得不認真審視自己——能否把握這段情感?

不過這個困惑並未糾纏太久,雲錦書帶給他的震撼早已徹底摧毀了他心中的壁壘。她的清秀的臉、潔白如雪的裙子、白皙的手臂,如舞蹈一樣優美的手語,以及她臉上泛起的那道羞赧的粉紅,都像斧鑿刀刻一樣留在他的印象裏。他每晚入睡前,最後想著的那個人是她;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第一個想起的人還是她。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這種茶飯無心、神魂顛倒的感覺。他篤定地相信,這就是愛情的味道。在崇高的愛情面前,小小的生理缺陷又算得了什麽呢?

蕭山盟不是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的人,他決定向她表白。第二回見面是在景海公園的楓樹林旁。這時距離他們初次相遇已經過去一個月零七天。這期間,蕭山盟給雲錦書寫了四十一封信,有九封沒有寄出去。錦書給他寫了二十三封信,有十二封沒有寄出。他倆都是善良的人,寫信時急於了解對方,洋洋灑灑下筆千言,但一旦感覺有些問題會觸及隱私,唯恐刺痛對方,往往在寄信的一刻改變主意,寧願把顧慮和疑問埋藏在心裏。所以他們通信的內容除去偶爾談及人生和理想,絕大多數是絮絮叨叨的廢話,當然,這些廢話不是平常意義上的廢話,並非可有可無,而是至關重要,並且樂在其中。這些熱情洋溢的廢話僅見於初戀和熱戀的情侶,一旦進入婚姻,人們很快就會忘記那些在外人看來又嘮叨又瑣碎的廢話曾帶給他們多少快樂,曾怎樣突飛猛進地促進和強化他們的感情。

現在已是初秋,天高地闊,鳥鳴啾啾,西風打在臉上,頗有幾分寒意。景海公園裏的楓樹林正值觀賞佳期,層林盡染,美不勝收。若早些時候來,楓葉尚未轉紅,色澤未免寡淡;而晚些時候,則色彩又嫌濃艷。現在色差正好,色調均勻,翠綠色、淡黃色、大紅色、烏金色,層層疊疊,不厭繁復,淩亂處像頑童胡亂潑灑的油畫顏料,整齊處又像是大師的工筆巨制,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人不自禁地歡喜贊嘆。

雲錦書穿一件白色夾克衫,石磨藍牛仔褲,幹凈、清新、充滿活力,襯著她青春洋溢的笑臉,讓蕭山盟驚艷不已,由著性子瞎想:如果楓樹林是一幅油畫,雲錦書就是從畫裏走出來的少女,人和景物相互映襯,渾然天成,恐怕再偉大的畫師也無法復制這樣的美景吧?

他倆雖然才第二次見面,但是通過幾十封信,彼此心意相通,像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說說”笑笑,沒有絲毫生分和拘束。兩個年輕人初識情滋味,原來是這樣溫柔美好。這時天闊雲低,秋風拂過楓林,葉子沙沙作響,真是心都要醉了。

轉到楓林北側,眼前豁然開朗,好大一片湖泊,碧水盈盈,波光粼粼,湖面上零零落落地漂浮著幾艘小船,遊人們在船上或坐或臥,悠閑而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