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城墻上方的垛口之後, 湧出了一排弩兵。

幾十張□□,齊刷刷地搭箭, 對準了正往城池而來的李穆。

李穆停步。

他才長途跋涉而至,一身布衣,風塵仆仆,利簇向身, 卻毫無懼色,獨立於城墻之下,腰間只懸一將軍長劍, 袍袖當風,淵渟嶽峙,身形錚錚, 不怒自威。

“我乃李穆!楊將軍何在?請一晤!”

他向著城頭,揚聲而道。

聲音渾遠,被風傳而上,城頭人人入耳。

話音落下, 城頭城外, 身前身後,數萬之軍, 皆寂然無聲, 耳畔只有野地來的大風狂卷漫天旗纛而發出的獵獵之聲。

垛口之後,沒有任何動靜。

“楊將軍, 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為知己者死, 此話不錯。你固然有豫讓之義, 但許泌,他卻何來的智伯之烈?為一念之私,興幹戈之烈。為他頭頂自戴的這頂宋帝之冠,多少民眾輾轉呼號,又多少的軍士枉死陣前?”

“我南朝之人,談及胡獠,無不切齒痛恨。為何?非發膚種族相異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兇極惡,暴虐無道,一旦得勢,動輒屠掠,百姓如同螻蟻,生靈一片塗炭!府兵名號,雖帶家姓,但這些年,朝廷難道少了供養?朝廷何來的供養?一分一毫,一米一粟,無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養我等從軍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寧,衛四邊無犯。”

“楊將軍,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謂慈不掌兵。士兵戰死,本是天經地義。”

他的目光,從城頭那些向著自己張弓的士兵的臉上,一張一張地掃視而過。

“……但此刻,城頭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個,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為勇士,受南人哺養,不去殺那些奪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為了將許泌之流擁上皇位,與我身後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殘殺!”

大風從他身畔掠過,腰間那把長劍,發出微微的震鳴之聲。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驅逐胡獠為第一志願。我料楊將軍,還有你身邊那些因你而聚攏的將士,也絕非糊塗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熱血,何以還要聽憑許泌驅策,做如今這種糊塗之事?就憑他殺了一個兒子給你們看?”

“許泌之子,貪功冒進,當日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潁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楊將軍你何須負疚?”

他的話聲隨風而來,振聾發聵。

城墻上的弩兵,相互望著,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張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來,紛紛轉頭,看向身後立於不遠之外的楊宣。

楊宣一身戎裝,身影凝固,垂目不動。

他身旁站著的副將是許泌親信,見狀,臉色微變,立刻沖著弩兵們喝道:“李穆出身卑賤,本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他不思報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對,挑撥離間!射箭!立刻將他射死!”

李穆從前低微,還在楊宣麾下之時,不但作戰無敵,為同伴所欽佩,逢危,必也讓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後一個離開,一向就得人心。何況這幾年,他橫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內鬥,而是實打實地將胡人打得滿地找牙,光耀江北。

這些士兵,誰人不曾暗中欽佩?聽這副將如此詆毀於他,很是不滿。

一個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將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揮起手中馬鞭,朝他夾頭蓋臉地抽了下來,叱道:“臨陣抗命,以軍法論,殺無赦!”

那弩兵的臉頸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聽楊將軍令!楊將軍未發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戰,少有單打獨鬥,往往列陣,同進共退,夥伴便是戰場上保證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訓練,吃飯睡覺也是一起,往往結為異姓兄弟。

城外已經被朝廷大軍包圍了數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後大戰即將來臨。

一旦城下軍隊開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還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話聽得左右搖擺,本就迷茫疑慮,見這副將作威作福,揮鞭便將同伴臉面抽出了血,頓時同仇敵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著那個副將,怒目而視。

副將惱羞成怒,拔刀要殺那弩兵,又見跟前幾十人一齊擋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轉向楊宣,怒道:“你都瞧見了?你便是如此帶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來怪罪於你?李穆就在城下,這機會,千載難逢!你還不下令叫人將他射死?”

楊宣雙目望著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將咬牙切齒,從一個弩兵手中奪了弓箭,一把推開眾人,奔到垛口之後,拉弓搭箭,朝著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離弦,撕裂空氣,咻咻射向李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