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洛神昨夜沒有睡好。下半夜才朦朦朧朧地合上了眼, 卻又被光怪陸離的夢所纏繞,驚醒時,滿頭滿背的冷汗,恰聽到了帳外傳入的輕輕叩門之聲。

天還是黑的, 屋裏光線昏暗。

洛神沒有應,只從枕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擁被坐著,意識還茫然著, 仿佛沒從夢中抽離。

剛剛過去的這個昨夜, 大概是她最後一次睡這張熟悉的刻四季錦包鑲花梨木床了。

驚夢一夜,醒來卻又什麽也記不得了。

門沒有上閂。阿菊和瓊枝、櫻桃她們進來了。

阿菊端著一盞燭火。隔著層帳子, 從洛神的角度看出去,仿佛是她懷裏捧了一團模模糊糊的昏黃色的光影, 搖搖晃晃地朝著自己靠近。

那光影越來越大,帳子裏頭漸漸也被照亮了。

接著,那面低垂著的床帳就被掀開,熟悉的阿菊的臉出現了。

“小娘子醒了。”

她回頭吩咐了一聲侍女, 隨即伸手摸了摸洛神的身子, 冰涼又汗濕。

她蹙眉, 拿了巾子,溫柔地擦去她額頭和積在後背胸口的冷汗,又親手給她換了件幹爽的柔軟裏衣, 替她系好衣帶, 仿佛她還是個不會自己穿衣的小女孩兒。

侍女們也忙碌了起來。

今早要入宮, 出來後,就是洛神離開建康去往京口的時刻了。

屋裏的燭火陸續被點亮,光明一下子驅散了黑暗,亮堂堂的,到處是喜慶的顏色,人也不少,七八雙手,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卻靜悄悄的,除了偶爾發出幾聲銅盆輕輕磕碰的雜音,沒有半點別的聲音。

沉默得到了近乎壓抑的地步,倒仿佛是在預備一件喪事。

洛神梳好頭,穿了衣裳,打扮完畢。

花兒般的少女,面頰稍稍抹上一點兒胭脂,便足夠鮮妍明麗,百媚千嬌。

她胡亂吃了幾口東西,來到堂屋。

阿耶,阿娘,叔父、從兄,從弟……一群人全在了,只等她一個人。

那麽多雙眼睛,齊齊地看向了她,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她迎著親人的目光,微笑著說:“我好了。”

……

高嶠和蕭永嘉將洛神送到了皇宮。

蕭永嘉今早精心修飾過了妝容。

極好的桃花胭脂,也遮不住她白得像雪的面孔底色,襯得那兩道眉毛,烏得觸目驚心。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要陪她一道入宮。

洛神說:“阿娘,我自己可以。”

蕭永嘉知道,裏面,除了自己的那個弟弟和那個許家皇後,此刻大概也聚齊了全建康所有看她蕭永嘉不順眼的女人。

她怎放心就這樣把自己的嬌嬌女兒獨個兒投到母狼窩裏?

她要陪著女兒。

“阿娘,我自己可以的。”

洛神再一次婉拒了她。語氣是堅持的。

蕭永嘉有些困惑,更是焦急。

“不行。還是阿娘陪你……”

“叫她一個人去吧。”

這一路上,一直沒有開口的父親,忽然插了一句。

從那日之後,關系再次僵成了冰的父母,在這一個多月裏,相互之間唯一開口說過的,大約就是有關洛神婚事的話了。

蕭永嘉充耳未聞,依舊抓著女兒的手。

“阿娘,我可以的!”

她必須可以。

從今天起,就像告別那張她睡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床,她的頭頂,也再沒有來自父母的時時刻刻的蔭蔽了。

倘若連這第一步都沒法自己走完,往後的她,該怎麽辦?

蕭永嘉定定凝視著女兒。

洛神從母親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轉身,隨著宮人走了進去。

……

長安宮裏,聚了許多盛裝麗服的世婦和貴族女人們。

皇帝還未現身。她們三五一群地圍攏在許皇後和朱霽月的身邊。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鋪著華麗地氈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則侍立一旁。殿中氣氛愉悅,女人們低聲地說著笑,眼睛不時瞟向宮門的方向,眼底裏,帶著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貴,號稱建康第一美人,白鷺洲的主人,金如鐵,玉如泥,穿不完的華服,佩不盡的首飾,年輕時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傾慕的高嶠,年長了,沒生出兒子也就罷了,還厭惡丈夫,獨居別處,對丈夫不聞不問,而身為宰相的丈夫,卻依然對她俯首帖耳,這麽多年,竟不曾傳出過半點風流韻事。

這樣一個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輩子,這麽多年間,她有意無意曾得罪過的建康城裏的所有貴族女人們,今日大約全部聚在了這裏。

環佩春風,蘭馨猗猗,臂間懸霞雲披帛,霓裳如蓮花盛開。

洛神飄然而來,走進了殿內,容顏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於瓶裏的玉芙蓉亦為之黯然失色。

女人們愣了,視線從她身上,不約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後。

沒見到預期中那個原本可以盡情幸災樂禍的女人,未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