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京口人的祖地多出自北方, 故迎親成婚的風俗, 也依然保留著過去北方的習慣。

李穆迎走了送嫁而至的新婦兄長和禮官, 新婦暫時還留在船上略作休憩。

掐點到了吉時,一個婦人帶著七八人,笑容滿面地登船, 迎接洛神上岸。

這婦人二十七八的年紀, 容貌秀麗端莊, 笑容親切,自稱沈氏,是李穆結義兄長蔣弢的內人, 李穆平日喚她阿嫂。

李家從前遭變, 家中如今只有一母盧氏。照風俗, 新婦遠嫁而來, 到了這裏,須由新郎年長些的平輩女性來接。沈氏自然當仁不讓,帶了身後這些個平日與李家常有往來的熱心街坊,一道前來相迎。

隨同的婦人們上船後, 見新婦所乘的那船, 外頭看起來也就大些而已,艙中卻裝飾得極其華麗, 不但腳下的艙板都鋪了精美的織錦地衣,連伺候的仆婦也是服飾出眾, 個個氣派, 不禁有些拘束, 上船後,不敢隨意開口說話,一舉一動,只跟著沈氏做。

沈氏看起來倒像是見過些世面的,上船後,絲毫不見露憷,面帶笑容,向阿菊問候路上的辛苦,寒暄完,問新婦可休息好了,若準備妥了,便可接她登岸。

含著金湯匙生、錦衣玉食養大、被長公主和高相公當做掌中明珠的小娘子,如今竟被迫嫁到這種地方,嫁給一個此前連名字都未曾聽說過的庶族武將。長公主有多麽的憤怒,阿菊就有多麽的悲傷。

在洛神和下人的面前,她雖已盡量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了,但面對前來迎親的沈氏,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好臉色,淡淡地笑了笑,叫沈氏稍候。

高家這個陪同新婦而來的嬤嬤,地位顯然不低。幾個同行而來的迎親婦人,有感於她客氣而疏離的態度,變得愈發拘束了,站在艙中,不但原先準備的那些喜慶話,一句都不敢說,連動也不好動,唯恐一個不妥,越加惹對方瞧不起自己這邊。

沈氏卻笑容依舊,點頭:“有勞嬤嬤了。新婦路上辛苦,若未妥當,我們再等等,也是無妨。”

阿菊轉身,入了內艙。

洛神已換衣打扮完畢,從頭到腳,也被罩上了那頂幕離,正站在那裏。

外頭迎親人和阿菊的說話聲,皆傳入了她的耳中。

隔著幕離的一層紫紗,她望著阿菊。

阿菊停在她的面前,凝視了她片刻,朝她伸出手,輕聲道:“走了。”

洛神定了定神,隨阿菊步出內艙,在沈氏和其余婦人的無聲注目之中,出了艙門,來到甲板之上。

天近黃昏,斜陽為江面和江中的船只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高氏新婦雖遲遲不見出艙登岸,但碼頭上的圍觀之人,非但沒有少去,反而越來越多。

“接出來了!接出來了!”

有人大聲喊了一句,岸邊立刻起了一陣騷動。

那艘載了新婦的大船艙門打開,在一群麗衣仆婦的前後引導之下,一道亭亭身影,出現在了塗鋪著金色夕陽的船頭甲板之上。

她全身從頭都腳,都被一層輕紫色的幕離所罩,看不清面容到底如何。

一陣晚風吹過,掠動了那層幕離輕紗,只能看到她裙裾飄動,身姿若仙。

但這,已經足夠了。

從她出現在船頭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感覺到了來自於新婦高氏女的美麗、高貴,和那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矜持。

這種高高在上的美麗,和京口鎮的彪悍粗獷,形成了鮮明對比,乃至於格格不入。

周圍很快安靜了下來。

人們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更沒有人說話。

片刻前,這裏還喧嘩一片,人人興高采烈地等著瞧新婦,等洛神一上岸,竟聽不到半點雜音,連咳嗽聲也無。

洛神甚至能聽到自己身後那些由母親所派而同行的浩浩蕩蕩數十仆婦,於步伐行動間所發出的衣料摩擦的輕微沙沙之聲。

她就這樣登上了岸,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中,踩著前頭預先鋪好的地席,朝岸邊停著的一輛牛車行去。

“新娘子!新娘子!”

一個小伢兒好不容易,終於從人堆裏奮力地鉆了出來,歡天喜地地跑到洛神的前頭,手指著她,仰頭笑嘻嘻地嚷。

還沒嚷上兩聲,就被身後的娘一把拽了回來,“啪”的一聲,屁股吃了重重一記。

小伢兒被打疼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裏滿是委屈和不解。

洛神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

阿菊不動聲色,朝身後一個仆婦做了個眼色。仆婦心領神會,從侍女自帶的食盒裏取了一只用絲袋裝好的桂花松子糖,笑吟吟地過去,遞給那小伢兒。

小伢兒將糖袋緊緊地摟在懷裏,笑了。

婦人臉上露出又是緊張,又是歡喜的表情,緊緊抓住小伢兒的胳膊,不住地躬身,低聲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