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第5/5頁)

這時候樂隊又奏起樂來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著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舞。何麗娜笑著對家樹道:“你為什麽不讓我把實話說出來?”家樹道:“自然是有點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讓密斯何明白。”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現在並不明白嗎?”說著她將桌上花瓶子裏的花枝,折了一小朵,兩個手指頭,拈著長花蒂兒,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著,兩腮上和鳳喜一般,有兩個小酒窩兒閃動著。家樹卻無故的噗嗤一笑,何麗娜更是笑得厲害,左手掏出花綢手絹來,握著臉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兩人笑成那樣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樹道:“你二位怎麽舞得半途而廢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談得如此有趣,我要來看看,你究竟有什麽事這樣好笑。”何麗娜只向伯和夫婦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家樹也是一樣,不答一詞。伯和夫婦心裏都默契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

家樹因不會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對伯和道:“怎麽辦?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請便吧。”陶太太道:“時候不早了,難道你雇洋車回去嗎?”何麗娜道:“已經兩點鐘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車子送密斯脫樊回去吧。”她說了這話,已是站起身來和伯和道著“再見”,家樹就不能再說不回去的話。大家到儲衣室裏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門,同上汽車。

這時大街上,鋪戶一齊都已上門,直條條的大馬路,卻是靜蕩蕩的,一點聲息也沒有。汽車在街上飛駛著,只覺街旁的電燈,排班一般,一顆一顆,向車後飛躍而去。偶然對面也有一輛汽車老遠的射著燈光飛駛而來,喇叭嗚嗚幾聲過去了,此外街上什麽也看不見。汽車轉過了大街,走進小胡同,更不見有什麽蹤影和聲音了。家樹因對何麗娜道:“我們這汽車走胡同裏經過,要驚破人家多少好夢。跳舞場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煙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酣的時候,他們正是興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們興盡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別人上學的應該上學,做事的應該做事了。”何麗娜只是聽他的批評,一點也不回駁。汽車開到了陶家門首,家樹下車,不覺信口說了一句客氣話:“明天見。”何麗娜也就笑著點頭答應了一句“明天見”。

家樹從來沒有睡過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裏就睡了。伯和夫婦卻一直到早晨四點鐘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樹醒來,已是快十二點了,又等了一個多鐘頭,伯和夫婦才起。吃過早飯,走到院子裏,只見那東邊白粉墻上,一片金黃色的日光,映著大半邊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他本想就出去看鳳喜,因為昨天的馬腳,露得太明顯了,先且在屋子裏看了幾頁書,直等伯和上衙門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園去了,料著他們不會猜自己會出門的,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後,當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門。走到胡同裏,擡頭一看天上,只見幾只零落的飛鳥,正背著天上的殘霞,悠然一瞥的飛了過去。再看電燈杆上,已經是亮了燈了。

家樹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向大喜胡同來。見了鳳喜,先道:“今天真來晚了,可是在我還算上午呢。”鳳喜道:“你睡得很晚,剛起來嗎?昨天幹嘛去了?”家樹道:“我表哥表嫂拉著我跳舞去了。我又不會這個,在飯店裏白熬了一宿。”鳳喜道:“聽說跳舞的地方,隨便就可以摟著人家大姑娘跳舞的。當爺們的人,真占便宜!你說你不會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見人家都摟著一個女的,你就不饞嗎?”家樹笑道:“我這話說得你未必相信,我覺得男女的交際,要秘密一點,才有趣味的。跳舞場上,當著許多人,甚至於當著人家的丈夫,摟著那女子,還能起什麽邪念!”鳳喜道:“你說得那樣大方,哪天也帶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樹道:“去是可以去的,可是我總怕碰到熟人。”鳳喜一聽說,向一張藤椅子上一坐,兩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低了頭,噘著嘴。家樹笑著將手去摸她的臉,她一偏頭道:“別哄我了,老是這樣做賊似的,哪兒也去不得,什麽時候是出頭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樹被她這樣一逼,逼得真無話可說了,便笑道:“這也值不得生這麽大氣,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來的。”鳳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這樣藏藏躲躲的,我心裏不安,連我一家子也心裏不安,因為你不肯說出來,我也不讓我媽到處說。可是親戚朋友陡然看見,我們家變了一個樣了,還不定猜我幹了什麽壞事哩。”家樹道:“為了這事,我也對你說過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載再說,各人有各人的困難,你總要原諒我才好。”鳳喜索性一句話不說,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樹百般解釋,總是無效。他也急了,拿起一個茶杯子,啪的一聲,就向地下一砸。鳳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驚,便抓著他的手,連問:“怎麽了?”幾乎要哭出來。要知家樹如何回答,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