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卻說家樹質問秀姑何以她突然學佛悟道起來,秀姑對於此點,一時正也難於解答。正在躊躇之間,恰好隔壁古廟裏,又剝剝剝,發出那木魚之聲。因指著墻外笑道:“你聽聽那隔壁的木魚響,還不夠引起人家學佛的念頭嗎?”家樹覺得她這話,很有些勉強。但是人家只是這樣說的,不能說她是假話。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個有悟性的人了。”說畢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難說的。”只說了這一句,她又低了頭去翻經書了。家樹半晌沒有說話,秀姑也就半晌沒有擡頭。家樹咳嗽了兩聲,又掏身上的手絹擦了一擦臉問道:“大叔回來時候,是說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樹望了一望簾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會,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也不必在這裏等,他回來的時候,請你說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請他打個電話給我,將來我們約一個日子談一談。”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會兒嗎?”家樹沉吟了一下子,見秀姑還是低頭坐在那裏,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時候再來暢談吧。”說畢,起身自打簾子出來。秀姑只掀了簾子伸著半截身子出來,就不再送了。家樹也覺得十分的心灰意懶,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門,到了胡同中間,再回頭一看,只見秀姑站在門邊,手扶了門框,正向這邊呆呆的望著。家樹回望時,她身子向後一縮,就不見了。家樹站在胡同裏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轉,走了幾步,又停住了。還是胡同口上,放著一輛人力車,問了一聲“要車嗎”,這才把家樹驚悟了,就坐了那輛車子到大喜胡同來。

家樹一到大喜胡同,鳳喜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笑道:“我早下課回來了,在家裏老等著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麽這時候才來?”說時,她便牽了家樹的手向屋裏拉。家樹道:“不行,我今天心裏有點煩惱,懶得出去玩。”鳳喜也不理會,把他拉到屋裏,將他引到窗前桌子邊,按了他對著鏡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來,就要向家樹頭上來梳。家樹在鏡子裏看得清楚,連忙用手向後一攔,笑道:“別鬧了,別鬧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頭了。”鳳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讓它蓬著倒沒有什麽關系;若是梳光了,又亂著一綹頭發,那就寒磣。”家樹笑道:“若是那樣說,我明天還是讓它亂蓬蓬的吧,我覺得是那樣子省事多了。”說時,擡起左手在桌上撐著頭。鳳喜向著鏡子裏笑道:“怎麽了?你瞧這個人,兩條眉毛,差不多皺到一塊兒去了。今天你有什麽事那樣不順心?能不能告訴我的?”家樹道:“心裏有點不痛快倒是事實,可是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幹。”鳳喜道:“你這是什麽話,既是不相幹,你憑什麽要為它不痛快?”家樹道:“說出來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們這裏來的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她忽然念經學佛起來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個很好的人,這樣一來,不就毀了嗎?”鳳喜道:“那她為著什麽?家事麻煩嗎?怪不得上次她到我們家裏來,是滿面愁容了。可是這也礙不著你什麽事,你幹嘛‘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家樹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說呀,可是我為著這事,總覺心裏不安似的,你說怪不怪?”鳳喜道:“那有什麽可怪,我瞧你們的感情,也怪不錯的啊!”家樹道:“我和她父親是朋友,和她有什麽怪不錯!”鳳喜向鏡子裏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家樹也就向著鏡子笑了。

鳳喜將家樹的頭發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帶我出去玩兒的,既是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家樹道:“不是我不高興,我總怕遇著了人。你再等個周年半載的,讓我把這事通知了家裏,以後你愛上哪裏,我就陪你到哪裏。你不知道,這兩天我表哥表嫂正在偵探我的行動呢,我也只當不知道,照常的出門。出門的時候,我不是到什麽大學裏去找朋友,就是到他們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時候,我又繞了道雇車回去,讓聽差去給車錢。他們調查了我兩個禮拜了,還沒有把我的行蹤調查出來,大概他們也有些納悶了。”鳳喜道:“他們是親戚,你花你的錢,他們管得著嗎?”家樹道:“管是他們管不著,但是他們給我家裏去一封信,這總禁他不住。在我還沒有通知家裏以前,家裏先知道了這事,那豈不是一個麻煩!至少也可以斷了我們的接濟,我到哪裏再找錢花去?”

鳳喜還不曾答話,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裏就答起話來,因道:“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慢慢兒的商量,現在只要你把書念得好好兒的,讓大爺樂了,你的終身大事那就是銅打鐵鑄的了。”家樹笑道:“你這話有點兒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這話說,難道她不把書念得好好的,我就會變心嗎?”沈大娘也沒答應什麽,就跟著進來,對家樹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鳳喜向家樹笑道:“傻瓜,媽把話嚇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著她的話音一轉,你瞧我要怎麽樣害怕!”家樹聽她如此說,架了兩只腳坐著,在下面的一只腳,卻連連的拍著地作響,兩手環抱在胸前,頭只管望著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