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作者自序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雲,風吹到人身上,並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點,在綠油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艷。水池子裏的荷葉,不過碗口那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裏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裏有幾間紅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後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個是一幅工筆圖畫啊!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輕爽極了。袋裏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並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裏是僻靜之處,沒什麽人來往,由我慢慢的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台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裏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願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後,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的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麽?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當我腦筋裏造出這幻影之後,真個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斷的湧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偶然一擡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幾個妙齡女郎,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了什麽瘋,一人躲在這裏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布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來的,不可間斷。因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只喜鵲震破了這小山邊的沉寂。直到於今,這一點印象,還留在我腦筋裏。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麽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總之,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的嚴獨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的席上認識。而嚴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塗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然很高興的答應。只是答應之後,並不曾預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這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裏,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於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於後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對於自己的職業,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業。在職業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啼笑因緣》逐日在《快活林》發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謬獎的,也實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的慚愧了。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鶴先生大喜,寫了信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如此,要我寫些什麽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些。老實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為作白話序,我也不去故弄什麽狡獪伎倆,就老老實實地把作書經過說出來。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表以後,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年的女郎,當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構成一部假事實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寫到這裏,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