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相傳幾百年下來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區”四個字的尊稱。但是這裏留下許多偉大的建築,和很久的文化成績,依然值得留戀。尤其是氣候之佳,是別的都市花錢所買不到的。這裏不像塞外那樣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樣苦熱,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數日子刮風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氣。論到下雨,街道泥濘,房屋黴濕,日久不能出門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惱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這就因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場雨,一雨之後,馬上就晴,雲凈天空,塵土不揚,滿城的空氣,格外新鮮。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盡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為家家院子大,就到處有樹木。你在雨霽之後,到西山去向下一看舊京,樓台宮闕,都半藏半隱,夾在綠樹叢裏,就覺得北方下雨是可歡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黃梅天氣。由舊歷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幾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這邊的溫度低,那個時候,剛剛是海棠開後,楊柳濃時,正是黃金時代。不喜遊歷的人,此時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園了。因為如此,別處的人,都等到四月裏,北平各處的樹木綠遍了,然後前來遊覽。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很會遊歷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遊歷來了。

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約莫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個很精致的上房裏。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帶走廊,四根紅柱落地;走廊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絨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黃的葉叢裏下垂著。階上沿走廊擺了許多盆夾竹桃,那花也開的是成團的擁在枝上。這位青年樊家樹,靠住了一根紅柱,眼看著架上的紫藤花,被風吹得擺動起來,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開去,又飛轉來,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開而又卷起來的書,卻背了手放在身後。院子裏靜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振動的聲音,嗡嗡直響。太陽穿過紫藤花架,滿地起了花紋,風吹來,滿地花紋移動,卻有一種清香,沾人衣袂。家樹覺得很適意,老是站了不動。

這時,過來一個聽差,對他道:“表少爺,今天是禮拜,怎樣你一個人在家裏?”家樹道:“北京的名勝,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爺、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過的,不願去,所以留下來了。劉福,你能不能帶我到什麽地方去玩?”劉福笑道:“我們大爺要去西山,是有規矩的,禮拜六下午去,禮拜一早上回來。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還是邀你。這是外國人這樣辦的,不懂我們大爺也怎麽學上了。其實,到了禮拜六禮拜日,戲園子裏名角兒露了,電影院也換片子,正是好玩。”家樹道:“我們在上海租界上住慣了那洋房子,覺得沒有中國房子雅致。這樣好的院子,你瞧,紅窗戶配著白紗窗,對著這滿架的花,像圖畫一樣,在家裏看看書也不壞。”劉福道:“我知道表少爺是愛玩風景的。天橋有個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樹道:“天橋不是下等社會聚合的地方嗎?”劉福道:“不,那裏四圍是水,中間有花有亭子,還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裏清唱。”家樹道:“我怎樣從沒聽到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劉福笑道:“我決不能冤你。那裏也有花棚,也有樹木,我就愛去。”家樹聽他說得這樣好,便道:“在家裏也很無聊,你給我雇一輛車,我馬上就去。現在去,還來得及嗎?”劉福道:“來得及。那裏有茶館,有飯館,渴了餓了,都有地方休息。”說時,他走出大門,給樊家樹雇了一輛人力車,就讓他一人上天橋去。

樊家樹平常出去遊覽,都是這裏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遊玩一番,比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著車子直向天橋而去。到了那裏,車子停住,四圍亂哄哄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鑼鼓之聲。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樓,樓面前掛了許多紅紙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標著,什麽“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麽“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鋸沙鍋》”。給了車錢,走過去一看,門樓邊牽牽連連,擺了許多攤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論,一個大平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成千成百的蒼蠅,只在那裏亂飛。黑塊中放了兩把雪白的刀,車邊站著一個人,拿了黑塊,提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頓亂切,切了許多紫色的薄片,將一小張汙爛舊報紙托著給人。大概是賣醬牛肉或熟驢肉的了。又一個攤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鐵鍋,鍋裏有許多漆黑綿長一條條的東西,活像是剝了鱗的死蛇,盤滿在鍋裏。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在鍋裏直騰出來。原來那是北方人喜歡吃的煮羊腸子。家樹皺了一皺眉頭,轉過身去一看,卻是幾條土巷,巷子兩邊,全是蘆棚。前面兩條巷,遠遠望見,蘆棚裏掛了許多紅紅綠綠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這邊一個小巷,來來往往的人極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擺了一堆的舊鞋子。也有幾處是零貨攤,滿地是煤油燈,洋瓷盆,銅鐵器。由此過去,南邊是蘆棚店,北方一條大寬溝,溝裏一片黑泥漿,流著藍色的水,臭氣熏人。家樹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勝,當然不在這裏。又回轉身來,走上大街,去問一個警察。警察告訴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