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只看見深邃的一雙眼(第4/11頁)

他復又道謝,兩個小道姑惦著錢往宮門上去,到教主的寢殿外等候通傳。金姑子出來問情由,她們只說外間來了位先生,請她們代問仙師好。

金姑子打發她們去了,進殿看秾華,她正坐在榻上等春渥替她修改袍子。

入了瑤華宮,大家的打扮都要替換。花團錦簇的褙子大袖衫都壓了箱底,換上對襟衣,頂心梳著髻,一根木簪子橫穿過去,杳杳的,頭頂上長了枝椏似的。

秾華是既來之,則安之。一路上想了很多,都看淡了,並不顯得傷感。先前聽見外面說話,便問:“是誰來了?”

金姑子道:“崔先生托兩個小道姑問長公主好。”

她現在已經不是皇後了,叫什麽教主仙師又別扭,就改回了原來的稱呼。她聽了嗒然,“哦,崔先生來過了……”

春渥咬斷了線,將袍子遞與她。她站起身,到銅鏡前面試長短,又聽春渥道:“崔先生還記掛你,我看想辦法給他傳話,能逃出瑤華宮最好。大鉞同綏開戰了,以前害怕給綏國招難,現在可有什麽顧忌?還是走吧,離開這裏,去過你想過的日子。”

她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叫我上哪裏去?兩國在打仗,難道躲到烏戎去麽?叫烏戎人知道我陷害過他們的公主,不把我架在火上做炙肉才怪。”說著想起來,問,“道士可以吃肉麽?好像還可以喝酒呀。”

她現在學會了周旋,你同她說話她就打岔。春渥嘆道:“別說酒肉了,想想以後吧!”

她手上正掛著香囊,聽了頓下來,“崔先生是文弱書生,要害他過東躲西藏的日子麽?不過我不能出瑤華宮,你們可以。過兩天我派你們到外面辦事,出去了就別回來。現在正交戰,是回綏國還是到別的地方生活,你們自己拿主意。反正我在這裏不愁吃喝,你們走了,我一個人怎麽都好。”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打起仗來心裏都惦記。不知道家裏人好不好,大鉞的兵馬攻破建安,只怕覆巢之下再無完卵了。

春渥看得出金姑子她們有些動搖,她們原本是受了郭太後之命,現在郭太後自顧尚且不暇,哪裏管得上她們!可是怕走了又失了道義,畢竟落難時候最見人心,誰也不願意背負罵名。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們去吧,公主身邊還有我,我守著她。”春渥道,“我回建安也沒有用,多個人待宰罷了。你們不同,你們會拳腳功夫,可以保護家人。過兩日是冬至,節下忙,正好推說買時物,一道出去。出去後你們走你們的,我去找趟崔先生。聽說他住在大錄士巷,無論如何要討他個示下,他是智者,能給咱們指條明路。”

秾華依舊不許她去,可她嘴上虛應,心裏卻打定了主意。誰都知道進了瑤華宮等於葬送了一輩子,她才十六歲,人生不該是這樣的。只要崔先生答應帶她逃走,她這個做乳娘的算盡到了責,便是死也甘願了。

冬至轉眼便到,這個節氣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幾乎等同於過年。各家各戶祭祀祖先,朝中官員拜帖往來,宣德門前還有象車表演,整條禦街觀者如織,熱鬧非常。

秾華的寢宮在瑤華宮最深處,東墻上有扇檻窗,推開可以看見景龍江邊的景致。冬至前一天晚上起就有人放江燈,天黑開始絡繹不絕,她閑來無聊倚窗遠眺,也是種消遣。

當女道其實還不錯,道士同和尚不一樣,和尚念經念得嗡嗡的,從早到晚。道士有課業,但是不多,加上她無需替人打醮作法事,一天除了打坐發呆練練字畫,沒別的事可幹,日子倒比禁中清閑。就是吃口上差,瑤華宮不像普通的道觀接受民間香火,只靠每月五十緡的月例養活宮裏三四十口人,平常生活清苦節儉。也是,她是來受罰的,不是來享福的,和禁中沒區別,大概所有人都願意來吧!

瑤華宮裏吃得最多的是梢瓜和山藥,吃多了叫人作嘔。春渥提著水壺進來,笑道:“明日過節,許久沒吃羊肉了,給你開個小灶罷。”

她聽了眼睛一亮,再一想市價,頓時萎靡了,搖頭晃腦吟道:“東京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買嘗。只把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春渥聽了失笑,“這下子好了,整天作打油詩!雖是貴了些,總不能一點肉末不沾。我是不要緊,你們年輕姑娘,一個個面黃肌瘦不成樣子。”

她說:“買蟹吧,做洗手蟹,叫宮裏的道姑們一起吃。九百錢只能買一斤羊肉,卻可以買很多螃蟹。”

她以前不需要算計這些,羊肉不管在建安還是汴梁,一向是“價極高”。她爹爹疼愛她,唯恐她不肯吃,膳食上從來不克扣。後來入了禁庭正位中宮,有日供一羊的優恤,哪裏像現在!春渥聽她盤算,心裏有些酸楚,只道:“你別管了,螃蟹也買,羔兒肉也買。咱們有些積蓄,吃兩頓羊肉的錢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