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縱她眼中尚存半分僥幸,卻在我端起杯的一瞬,盡數消散。

腦中忽然閃現那日晨起,成器將我裹在錦被中,低聲說著那個斷臂的雪夜,他眼見醫師臉色慘白,明白自己已在生死關頭時,卻只是在想著我在做什麽,是在讀書,臨帖,還是已經睡了?而此時此刻,我竟和他是一樣的感覺,只是想知道他在做什麽。

多少兇險挨過,只要再過這一劫,便是他想要的太平盛世。

那金戈鐵馬的日子,你可曾杯酒臥沙場?

這偷天奪日的陰謀,我僅能盞茶取生機。

我閉上眼,仰頭喝下那杯茶,將茶杯放在了玉石台面:“無論今日事如何,都不會左右到邊關戰局。”不知太平用的是何種毒藥,不過一念間我的視線已模糊,似是有萬蟻鉆心,直達手足,太平似乎是起了身,聲音亦已模糊不堪:“永安,念你為李家這麽多年,我會留給你一個清靜之地。”

我緊攥著拳頭,看太平的身影遠去,卻不敢松了那一口氣。

不能動,不敢動,只能生生忍著劇痛。

直到眼前一陣陣泛白時,我已急得發慌。太平自皇姑祖母在時就受寵,至今時今日早已根基穩固,若非她是女子,李隆基早無任何翻身機會。可就因為她是女子,所以她才要趁今日韋後弑君時沖入大明宮,斬獲一眾罪臣,贏取聲望。

隆基,你若不來,便再無機會。

“永安?!”忽然一個大力將我扯下石凳,始終壓下的血腥猛地湧上,一口腥甜猛地噴出來。單這兩字,就已震得耳中嗡嗡作響。

巨大的眩暈感,充斥著每一寸神經,我只知道被人抱住,卻再也說不出話。

“永安?”李隆基的聲音就在耳邊,“永安、永安……”

只要一句話,只要一句話。

可越是急越心跳的極速,手腕被攥的生疼,像是要生生掐斷一樣的疼。他還是這麽不知輕重呵,當初我為他跪在王寰殿前,也是被他生生拽到膝蓋盡傷,很多很多念頭,斷斷續續地略過,再也連不到一起,就在手腕上的力道盡去時,終是沒了知覺。

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了成器。

他上身衣物已被脫下,盡是縱橫的經年舊傷,還有不少很深的新傷。我只這麽掃了一眼,就不敢再繼續看下去,只將視線移到他臉上,太熟悉的臉,從微蹙的眉心,到鼻梁,再到泛白的唇,這個場景太過熟悉,可卻記不起是在那裏。

我只知道是他,就覺得渾身都不痛了,很快走過去,握住他在一側的手。

他微微顫了下手臂,並沒有睜眼,緩緩反手,輕握住我的手。

這麽個細微的動作,我已哽咽出聲,痛的發抖。

如果十年前我沒有擅自將手放在他手上,又哪來這麽多牽絆,這麽多的無能為力。

不對不對,我和成器已經成親了,絕非是現在這個景況。

我有嗣恭和念安,會甜甜喚我的娘親的嗣恭和念安。

“永安。”很清淡的聲音在喚我,如同在證實我的念頭,眼前的一切早已過去,像是要掙脫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我猛地用力伸手,終於看到了一絲光線。朦朧中陽光刺目,這是大明宮?不對,是太平的公主府。

一雙含笑的眼睛望著我,竟是衣襟沾血的沈秋:“你這口血,噴了我一身一臉,當年救下那個剖心的壯士,都還沒這麽狼狽。”我聽他的話語輕巧,可是那眼底的哀傷卻難掩,他應該是用盡了法子才喚醒我,可太平賜毒,又豈會如此簡單?

我壓下心中紛雜,不敢再耽擱,只是用眼睛到處找著李隆基。

到最後,才發現自己仍在他懷裏,那雙鳳眸已通紅,竟沒了往昔神采。

“陛下?”我啞著聲音開口,他立刻接了話,“我知道,韋後和裹兒毒殺三叔,我早就知道,永安你不要再說話了……”他哽住聲音,猛地扭過頭去。

我看他偷擦了眼角,不禁取笑他:“一個哭的男人,如何,能做皇帝。”

他回過頭來看我,眼中竟是寸寸悲涼,說不出一句話。

我動了下手指,感覺他仍握著我的腕子,不禁心中亦是酸楚:“隆基,我的香囊。”

他怔怔看我,我蹙眉,又動了下手腕。

他這才恍然,忙從我腰上解下香囊,看我緊盯著他的手,馬上又心領神會地打開香囊,摸出一張折好的字箋,又回頭看我。

我頷首,示意他打開。

來之前早已提筆圈下的密令,就在這張字箋上,我早已做了準備,若是實在挨不住了一定要緊攥住這香囊,讓他在看到我屍首時也看到這個香囊。

以李隆基的才智,看到兄長的字跡,又看到我用朱筆圈下的字,怎會猜不到?

幸甚,他當真是來了。

他慢慢打開那張字箋,看著那行子字,竟是猛地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