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半山上,古木參天。

有風吹過,卷起一座土墳上的灰燼,漸露出了半角紙,惟剩潦草的‘夢佳期’三字。

張九齡還是來了。

我蹲下身子,撿起那僅剩的三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冷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張九齡的這首詩一經流傳出,輕易斬獲長安城中無數貴女的芳心。

我回頭看李成器:“百年後這首詩還在,可又有誰能猜到他是為誰所作?”李成器但笑不語,只是那麽看著我。

自那日他歸返便是如此,不悲不喜,只是把我整個抱起來,靜看著我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過頭看著婉兒的土墳,輕聲道:“當年我與隆基爭吵時,曾說過倘若有一日在家人性命和婉兒之間選,我一定會舍掉婉兒。沒想到不過是一句話,她真就是因我而喪命。”

若是太平先誅韋後,必不會傷及婉兒性命。

可就是我和李成器,成全李隆基的同時,卻也將婉兒推到了李隆基劍下。

“永安,”他將我攬入懷中,柔聲道,“你忘了沈秋說的,勿喜勿悲了?”我嗯了聲,無奈道:“他還說過,我等不到你回來就會……”李成器的手忽然一緊,攥得我生疼,我只好告饒:“疼?”他立刻松了手,卻未再說一句話。

過了很久,我才敢仰頭去看他。那雙眼蒙了層很淡的水光,微微泛著紅,我伸手碰了下他的眼角,竟微微有些濕意:“十幾歲就已名揚天下的永平郡王,二十幾歲就已領兵大破突厥的壽春郡王,數月前方才讓出太子位的皇長子,我的夫君李成器,怎能如此不堪一擊?”

話音未落,他卻忽然低下頭,輕吻住我的唇和臉頰,像是對孩童一般的耐心和寵愛。

我閉上眼,努力迎上他,不去留意十步外的數百親兵。

過了許久,他才在我耳邊輕嘆了一聲,很輕地說了句話:“若稱帝,江山與共,若落敗,生死不棄。永安你還記得這句話嗎?”我嗯了聲,睜開眼看他:“你總喜歡拿這種話誆我,我又怎會不記得?”李成器嘴邊仍有著笑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敢,你若敢做什麽‘生死不棄’的事,我來生一定改嫁。”他訝然一笑:“若依本王看,來生你仍會早早傾心於我,如同此生。”

我啞然看他,只覺得指尖都有些發燙了,卻還是說出了心中所願:“此生我是武家貴女,雖享盡富貴榮華,卻也歷經生死劫難,倘若真有來生,倒寧願生在和樂熱鬧的百姓之家。”他笑著頷首:“那本王就挑擔販菜。”我一時啼笑皆非:“罷了,你還是風流天下的好,如此才是李成器。”他揚眉:“好。”我越發笑得自得:“獨寵?”他不置可否:“獨寵。”

細碎的低語,在這山間古木中飄散。

太長久的等待,我們都等待了太久。

從他尚是個廢太子時,我就已決心要保他助他。那時的我僅是個有名無權的武家貴女,眼見他喪母、下獄,卻只能偷偷哭不敢、不能做出任何事,唯恐牽連父王;就連與他之間的承諾也不敢堅守,唯恐被皇姑祖母發現引來殺身大禍,只能親自叩請與他的親弟成婚。多少次遙遙相望,以為此生無緣,卻終是走到他身邊。

可我想做的不止是相守。

只可惜我與他,都不是能狠下心的人。

到最後我才伸手摟住他,輕聲道:“當年在禦花園中,你對我念出那句‘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我就已明白了你心中的不甘不願。成器,我從未料到竟會親自替你請辭太子位,成器,抱歉,你的盛世永安,我難以成全。”

他笑著,望著艷陽下的長安城:“你做到了,我一直想要的。”

我不解看他,那雙眼睛在日光下,退散了所有的殺戮決絕之後的淡然,竟恍如當年初見, 清澈如水:“我要的東西一直未變,”他緩緩地低下頭,靜看著我,“盛世,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