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待回到宮裏,陰雲已去了大半,已現依稀星光。

宜平伺候我梳洗完,抱怨說:“永泰公主真是好興致,在大明宮中七年了,卻還未賞夠太液池。”我側頭看她,說:“暴雨初歇後,太液池碧水濃郁,確比平日多了幾分韻味。”

我坐在妝台前,見右面上隱有紅點,用手按下還微有些刺痛,不禁呆看宜平:“這是什麽?”宜平湊過來看了一眼,半驚半疑,道:“瞧這樣子不大像疹子……我叫人去請太醫來看看。”她說完忙放下玉梳。

我心裏一陣發慌,忙伸手拽住她,說:“去請個年輕些的,你親自去,只說我晚膳後逛了太液池,被風吹得有些頭疼。”

宜平似懂非懂地點頭,出門叮囑外頭候著的宮婢不要入內,急急跑了出去。

我但凡吃酒,總會發疹子,這是自幼就有的。可是今夜並未沾任何酒水,怎會如此?我又細看了一眼,心頭一陣陣發寒,切莫是天花。姨娘的女兒就是沾了天花,不出幾天就死了,姨娘雖僥幸未染病卻被趕除了宅子,住在父王的舊宅裏孤獨一生。

想到此處,我心裏一個激靈,手心已盡是汗,被指甲扣出了深紅的印子。

我站起身,又恍惚坐下,茫然拿起梳子握在手裏,一下下梳著散開的頭發,腦中百轉千回的,卻不知在想什麽。

“郡主。”忽然身後一個男人聲音,驚得我掉了梳子,猛地起身回頭看。

一個年輕的男人背著木箱,躬身行禮,身後站著的宜平正在微喘著氣。我深吸口氣坐下,走到屏風後,說:“太醫辛苦了,快請坐下吧。”隔著屏風見那年輕太醫直起身,宜平替他搬了個矮凳在屏風前,緊張地立在了一側。

“小人姓沈,”那年輕太醫,道,“郡主是受涼了?除了頭疼還有何處不適?”

我默了片刻,說:“我臉上起了些淡紅斑點,你可能看?”他既是宮中太醫,必然曉得我的暗示。

他也默了片刻,我正是心裏打鼓時,他卻忽然一笑,說:“能看是能看,只是郡主坐在屏風後,小人實難一眼斷病。”我被他笑得一愣,才覺自己傻氣,忙起身走出去看他,道:“這裏可看得仔細了?”

燈下,他挑著眼,仔細看我的臉。我從未如此被人堂而皇之直瞧過,卻只能一動不動尷尬站著,手心的汗是幹了,轉瞬又添了一層。

“郡主冷汗直冒,該不是有什麽不好猜想吧?”他搖頭一笑,道,“酒刺而已,小人回去開個方子不出十日便能盡褪,只是這十日不能再上妝了。”我愣了一下,見他笑得雲淡風清的,雖不知酒刺是什麽,卻也曉得沒有大礙了,不禁長出一口,道:“沈太醫不用把脈嗎?”

他道:“不必,此乃常見病症,秋日多發,郡主無需如此緊張。”他說完,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大意均是不能上妝不能食辛辣之物,宜平一一記在心裏,極恭敬地將他送了出去。

待宜平再入內,我仍舊傻站著,暗罵自己心思多。

“郡主,”宜平低低笑著說,“快歇息吧,沈太醫還說了,要早睡才能好的快。”我嗯了一聲,由著她燃了熏香,放了帷帳。她正要吹滅燈燭時,我才道:“我先看會兒書,你下去吧。”

她不解看了我一眼,退出了帷帳,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我這心就是翻天覆地。我又長出口氣,躺倒在床上,盯著床帳上的淡色流蘇發呆。不過一個小小的酒刺,我就嚇成了這樣,虧得父王還總贊我心思沉穩,虧得我還覺得在宮中已學會了寵辱不驚。

我悶了片刻,自枕下摸出了那本《釋私論》,隨手翻開一頁細讀。初見他墨跡,只覺風骨淩然,如今瞧來似有幾分歐陽詢的影子,卻多了些魏晉的不羈灑脫,在陣陣熏香裏,摻雜著墨跡的味道。

待醒來,我才發現一夜竟和衣而睡。

宜平在外聽見動靜,忙開口道:“郡主醒了?”我應了一聲道:“什麽時辰了?”她,道:“郡主這兩日真嗜睡,都午時了。”我又應了一聲,從床上起身將書塞到枕下。

她入內幫我收整時,我才看到桌上已放了碗藥,還冒著熱氣:“你怎麽曉得我此時會醒?”宜平無奈看我,說:“奴婢不曉得,所以這碗藥已經熱了三四次了。”我吐了下舌頭,伸手端起藥碗,一口喝下,唔,味道不是很難過。

“郡主今日可有什麽打算?”宜平見我將碗放到桌上,就勢將我拉到妝台前坐下:“只能梳頭卻不能上妝了,郡主這十日最好提前告病,免得被皇上傳召時驚了聖駕。”我無奈看著銅鏡,道:“應該沒什麽事,天氣冷也懶得走動。”

她自銅鏡中看我,似乎有幾分猶豫,道:“奴婢倒還記得一事。”我看她,剛要問卻猛地記起舅舅的話,今兒個是朔望日,武氏諸王的覲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