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一五三章

朱南羨接過蘇晉手裏的卷宗與奏本, 看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會意,躬著身退到宮苑外頭去了。

“來。”朱南羨將蘇晉的手我在掌中,帶她推開了一旁的堂門。

此處不是未央宮的正殿,而是梔子花苑深處的梔子堂。

進得殿門, 朱南羨將蘇晉的奏本與案宗放下,回身親自掩了門窗, 說道:“你的折子我晚些時候看, 先與你說一樁要緊事。”

他折身回了櫃櫥, 自一方暗格裏取了一副卷軸與一封密信遞給她, 猶豫了一下,問:“你……是謝相的孫女?”

從前朱南羨只知蘇晉是女子, 卻沒計較過她的出生。

而他不問, 她便也沒與他提過。

蘇晉沒答這話,將她手裏的卷軸展開。

卷內裱著一副江山風雨圖,走筆氣象萬千,正是出自蘇晉的祖父, 謝相之手。

這畫是她九歲生辰那年,謝煦教她作畫時親自畫給她的, 蘇晉伸手摩挲著左下角“贈謝氏阿雨”五個字, 半晌,啞聲道:“我還以為這幅畫早已燒掉了。”

朱南羨看著她:“從前在明華宮裏掛著一副日出江河圖, 走筆與技法與這幅畫一樣, 是父皇最珍貴的事物之一, 據說是當年起兵時, 謝相與父皇,文遠侯,老禦史一起立誓時所畫,我們幾個兄弟都曾見過,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將江河圖收起來。”

蘇晉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廢中書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殺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裏,看著教她養她的養父斃命於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確實坦然的,仿佛從起兵那一日開始,他就在等著這一天了。

朱南羨道:“這幅畫是朱沢微的探子從蜀中一戶姓黎的老兵府裏搜到的,當年他在蜀中任衙役頭子,你的故居被焚毀前,他暗自將這幅畫帶了出來。後來托了在官府的關系,將軍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葉生意。

“他本已改名換姓,但朱沢微大約是猜到了你與謝相有些關系,專程派人在蜀中打聽,翻了二十年來所有軍戶軍籍,這才把這名老兵找出來。”

蘇晉沉默了一下,將手裏的畫軸慢慢合上,又從密信裏取出那探子捎回來的供詞。

“這老兵說,當年你隨謝相遷入蜀中時,京師早已下令盯著你們了。他知道隱於山居的人就是謝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孫女,他以為謝相終會帶你走,但你們卻仿佛要落腳安頓在蜀中。後來皇令下來,他帶著兵去的那一日其實看見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車上的草垛子裏。”

蘇晉記得,自己當時躲在草垛子裏一直微微發抖。

她格外早慧,三歲能誦七歲作賦,經史子集過目不忘,昔年阿翁將她當作男兒來養,幼時時光靜謐無聲,只與詩書相伴,平生頭一回識幹戈,就是白骨瀝血的慘烈。

刀光火色中,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來。

她隔著草隙望去,發現他舉著火把,一直盯著自己藏身的地方看。

她以為他看到她了,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卻忽然放下,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趕車人:“幹什麽的?”

趕牛車的是個老實人,一聽衙差問話,一句也答不上來,跪著不住地哆嗦。

衙差於是吼道:“沒看到官差辦事?趕緊把牛車趕走!”

蘇晉一直以為自己是平白撿了一命,原來竟是無端受人一恩。

“這老兵事後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銷了軍籍,在你祖父這幅畫前立了一個無名的牌位,做起了茶葉生意。過了幾年他發跡了,覺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著去找你,將你帶回蜀中,認作義女。誰知一找數年,自找到了當年那個趕牛車的。

“趕牛車的說,謝相遇難那一日,他其實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車的草垛子裏。他原想如實稟報,可你一個姑娘,還那麽小,他實在是不忍心。後來他以為那老兵一時馬虎大意,僥幸帶你走,於是沒日沒夜地趕車,怕人追來,想把你帶到天遠地遠的地方去。可是他太累了,趕著車時打了個盹,再醒來時,牛車輕了,他回頭去找過,你已不見了。”

蘇晉看著手裏的供詞,安靜了許久才道:“我跳下牛車,一個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說過,如遭逢大難,可去杞州蘇府避難。”

皇權傾軋之下,功過是非都是浮眼雲煙。

他縱然助他奪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場。

所以明達如謝煦,在阿雨出生的當日,就已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羨看著蘇晉緊握狀詞的手指節發白,擡手將其覆於掌中,輕聲道:“你既是謝相的孫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頓了頓,後面的話說不出口,只好問,“你祖父無故枉死,你可會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