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裏陰冷潮濕, 柳朝明就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 揶揄著道:“怎麽, 你問我前沒先問問你自己, 你的‘正’究竟在哪裏?”

他自錦衣衛手裏接過火把, 掃了他們一眼。

錦衣衛會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濟蒼生?那你今日在這又是在做什麽?”他將火把置於角落裏高架起的火盆, 一邊漫不經心道:“前日言脩送來的卷宗你沒仔細看嗎?京郊有七品縣令縱下人鬧事,查到了鴻臚寺卿頭上, 蘇禦史既這麽大義凜然,怎麽不親自過問?僅打發一個七品禦史前去問案就夠了?蘇禦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 振扶綱紀才是你的本職, 而不是在這,在本官面前, 為你所謂的至交出口惡氣。”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裏蓬勃升起,將整個暗室照得通明徹亮。

柳朝明將火把往一旁的水缸裏一扔:“再說了,沈青樾很無辜嗎?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實?錢之渙貪墨稅糧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時間, 他從一名八品照磨節節高升自正三品戶部侍郎, 手握把柄已不知幾何, 足以參倒錢之渙,他卻無動於衷, 為什麽?還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條後路。”

“那沈尚書呢?”蘇晉一字一句道, “沈尚書清廉不阿, 未行貪墨卻被你與錢月牽誣蔑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訴我,栽贓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勢,也是身為禦史的本職?”

“你既能說出‘平衡局勢’四字,該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當中,為民生剛正清廉那是他為官本分。可拋開民生,自他擁立朱憫達的當日起,他利用刑部尚書的職權又做了什麽?”柳朝明道,“身在這樣的朝局中,誰都不幹凈,既自選了立場,那就成王敗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勢,所以沈府遭難,若換作朱憫達稱帝,怕是不將錢之渙曾友諒誅九族不能善罷甘休吧。”

蘇晉道:“沈府遭難難道不是柳大人在裏頭推波助瀾,沈尚書好歹剛正,柳大人身為禦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盡忠職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來:“忠奸二字與我何幹?我是否職守又為何要與你分辨?是誰告訴你我柳昀就沒有立場,就當在這時局中遺世獨立?而你所謂的‘忠’又是對誰盡忠?蘇時雨你捫心自問,你今日站在這裏質問於我,不正也因你站在東宮的立場,在此之前,你竭力為東宮謀劃,難道在你心中朱憫達就是明君,你對他盡‘忠’難道不是因為你與朱南羨與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謂的忠,”蘇晉目不轉睛地看著柳朝明,“是忠於蒼天,忠於黎民,忠於正道,忠於本心。”

“然後順便忠於那個與朱景元極其相似的,暴虐的,永遠將自家江山置於蒼生黎民之前的儲君?你不覺得虛偽盲從,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柳朝明道,“你怎麽跟沈青樾似的貪得無厭?”

他看著蘇晉,涼涼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為何自甘領八十杖?”

“為何?”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自認該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給朱憫達,沈府站定東宮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條絕徑。可他不甘心,身後壁立千仞,兩側深淵萬丈,他卻自恃聰明,以為能找到第二條出路,不一往無前倒也罷了,偏偏還要輾轉騰挪自毀良機。

“其實憑沈青樾的智巧無雙,早在他升任侍郎的當年便可扳倒錢之渙,兩年前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當是曾友諒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東宮本在絕佳之境,沈青樾卻處處找後路,萬事留一線。仔細想想,他所謂的後路當真是為沈府,為家人而尋的生路?不是,他是為自己留的,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尚還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憫達並非明君之選,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鉆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當初,發現若當初他一心輔佐朱憫達不生那麽多玲瓏心思,恐怕沈府乃至東宮一家至今其樂融融,於是自省自咎,覺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嘗不是自己瞻前顧後所致?於是覺得自己該死,自領八十杖一了百了。”

蘇晉定定地看著柳朝明:“足下絕徑,身側懸崖,沈大人無從選擇,只不過因心裏的一絲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錯了嗎?”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渦當中,所謂善念在這渾濁水裏滌一滌,倒過來就成了惡念,就如朱南羨。”

蘇晉心中一凝。

“他生來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寵,倒是坦蕩磊落,赤誠光明。但他自小在宮中長大,難道不明白封藩割據是什麽?難道看不出朱憫達與朱沢微這麽多年爭的是什麽?難道不知道沈青樾這些年又在籌謀經營什麽?他都知道,他只是懶得去想,他厭惡兄弟相爭,厭惡奪儲之鬥,直至這兩年幡然醒悟,才發現手裏無權掌中刀劍亦不過破銅廢鐵,想護的人護不了,所擁有的也將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