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九章(第2/3頁)

蘇晉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關將近,眼見著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過,三王就要動身回山西,那時她該拿甚麽來攔?

更莫說山西行宮不停工,這個年關節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聽到“文遠侯”三字,目光竟滯了一瞬。

齊帛遠?這是多少年不見了?自他將他的獨女賜婚給稽佑以後嗎?

景元帝擡起手,不自覺地攏了一下鬢邊蒼蒼的發,這才道:“請。”

奉天殿要比外頭暖和許多,殿門左右而開,一股寒氣襲來,而進殿之人的眉目間像也含帶著風霜。他的雙鬢與景元帝一樣業已蒼白,眸中淡然始終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個清臒的書生。

文遠侯合袖一拜,然後跪地磕頭,一套規矩施得行雲流水,妥妥當當。

可景元帝看著卻不是滋味,兄弟相稱把酒言歡的日子已過去了幾十年,再也回不來了,被他親手毀了。

文遠侯挺直背脊,自袖囊裏取出一物托於掌上,安靜地道:“稟陛下,老臣受蘇禦史所托,特來為三王朱稽佑修築行宮,擄掠民女,縱容工部賣放工匠一案作證。”

他手中之物乃是書信模樣,吳敞連忙拾級而下,先對他行了個禮,這才取過書信呈給景元帝。

文遠侯續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寫給老臣的家書,信中字字血淚,斥三殿下為斂財,不惜縱容工部賣放工匠,傷害平民,貪色好逸,甚至想修築行宮以安放擄掠而來的民女。小女心志高潔,一心認為黎民之所以飽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憂思成疾,郁郁而終。”

景元帝聽完文遠侯的話,愣愣地看著手裏的書信。

其實信上寫了甚麽,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只是想到數年前,當他決定把文遠侯之女嫁給稽佑時,這個從來不為外物所動的書生曾跪地求他,流著淚說:“鈺兒心志太過高華,染不得一絲塵埃,將她嫁給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時景元帝不以為然,稽佑一直喜歡齊鈺,他知道。

爾後幾年,朱稽佑縱然不成體統,浪蕩一些,但他待齊鈺還是好的,走到哪裏,得了甚麽新鮮的寶貴的,都想著齊鈺。

景元帝只是覺得,謝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邊人一個一個遠去,又不想他們功高蓋主,是以他自以為找到了兩全的法子,用自己一個不那麽出色的皇子,用一樁姻親牽制住齊帛遠。

他真地沒想到會害死齊鈺。

景元帝握著齊鈺最後一封家書,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朱稽佑再一次撲跪在地,泣聲道:“父皇,嶽丈,兒子、兒子縱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鈺兒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說想看曇花開,我親手給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著,就為讓她看上一眼,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淚掉下來了,是真地在思念齊鈺,“自她病了以後,我憂心極了,我找了許多大夫為她看診,我心想著要與她一起長命百歲,與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硯台向朱稽佑砸去。

硯台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濃墨濺了他滿臉。

深黑的墨漬混在淚水當中,變得渾濁不堪。

朱稽佑看著對自己忍無可忍的父皇,不為自己反為蘇晉求情的兄弟,忽然覺得孤立無援。

他更想念齊鈺了,那個心志高潔,端莊秀麗的三王妃。

龍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個個挺拔俊朗,於文於武都勝他百倍,只有他,生來就胖,所以他從小便十分自卑,從未想過齊鈺自嫁過來以後,會一心一意對他好,會喜歡他。

這麽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夢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卻給不了她想要的。

這世間,許多女子畢生所求不過夫君待自己好,可齊鈺不一樣,她要的是滿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個真正的惡人,他給不了。

景元帝看著朱稽佑哭得涕淚縱橫,忽然覺得無力,他擡了擡手道:“文遠侯平身罷。”然後他再看了蘇晉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蘇禦史也平身。”

蘇晉終於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頓,折轉身,朝文遠侯一揖。

文遠侯下意識看了眼她的臉,然後合袖回了個揖。

在旁人看來,大約會覺得文遠侯的回禮只是他為人謙恭所致。

但蘇晉知道,這個一品侯爺朝自己回禮,是已認出她了——謝相避世得早,他的兒媳,即蘇晉的母親,景元帝沒見過,文遠侯與孟老禦史卻是見過的,他們曾至蜀中探望故友兩回。

景元帝護短好殺,蘇晉今日既彈劾皇子,便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拼命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而這條生路,便是文遠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