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九章

朱南羨的額頭在接觸到冰涼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沖動了。

他不該讓人知道蘇晉是自己的軟肋,他不該露出哪怕一丁點兒情緒的。

可虎賁衛這麽幾杖下去,尋常男兒都難以撐住,遑論蘇晉一個女子?

他不能看著她死。

朱南羨自暴自棄地想,他認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許就成了自己一輩子的軟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願拿一切去守。

想到這裏,朱南羨釋然了一些。

疏忽間又覺得有這樣的軟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緋袍的樣子,看到她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的樣子,簡直移不開眼去。

清泠的氣質,端秀的眉目,被這明艷的色澤稱著,像是在皓皓廣博的雪色人間裏催開一簇灼灼烈火。

這簇火也自他心頭催開。

朱南羨任憑五臟六腑被這烈火焚燒殆盡,輕聲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蒼老的帝王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以這樣的姿勢跪臥於龍椅之下,忽然意識到了甚麽。

南羨不是個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懷坦蕩,包容大度,從不會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為難。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蘇晉,眼神已與方才不一樣了,是帶著疑慮的震怒。

上回南羨不娶妻便要赴藩,這個蘇時雨,也是在場的罷?

再之前,沢微設局害南羨,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蹤的案子,利用蘇時雨作餌?

所以南羨遲遲不納妃,是因為這個禦史嗎?

景元帝想到這裏,頹然地跌坐回龍椅之上。

他縱有鐵腕手段奪江山治江山,對自己的子女,還是太縱容了,簡直可稱作婦人之仁,眼睜睜看著他們相爭,他不聞不問,看著他們作孽,他舍不得傷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連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嗎?

子不教,父之過。

景元帝目光裏的震怒漸次平息,露出滿眼的擔憂與哀傷,近乎嘆息地喚了一聲:“南羨。”

他想讓他擡起頭來給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麽。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悄聲喚了一句:“四哥。”與朱昱深連帶著朱十七一起往前邁了一步,學著朱南羨一樣伏地磕頭,說了句同樣的話:“請父皇三思。”

朱憫達這才松了口氣,於是也拜道:“父皇,蘇禦史奉命審查登聞鼓一案,眼下證據確鑿,據理彈劾是她職責所在,理所應當。至於老三,山西一帶官員唯他馬首是瞻,至於他究竟是失察還是主謀,還待再審,但此案說他畢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說他是禍首,也不算太過。”

然後他微微一頓,一臉鎮定地道:“蘇禦史秉公辦案,請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著同樣跪在地上為蘇晉求情的幾個兒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嗎?

或許南羨先跪,只是因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後,她總是為人著想。

或許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見此情形,這才合袖一揖:“陛下,蘇禦史彈劾是受臣肯允,請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話不能說得太過。

就像方才,在虎賁衛舉起長矛時,他邁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羨跪下後,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與他同樣收回這半步的,還有戶部沈奚,大理寺張石山,都察院的趙衍與錢三兒。

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受不得脅迫的皇帝。

被彈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兩頭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裏,豈非等同於逼宮?

如此一來,等著蘇晉的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沈奚隨同柳朝明揖下,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請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緒在這麽一當兒緩緩冷靜下來。

他有些後怕,因為在祁嶽與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這逆子膽敢對當朝禦史動情,那便將兩人一起打,一個打死一個打得長記性。

而現在,老皇帝慈悲滿懷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擺了擺手,說道:“罷了,都平身。”虎賁衛見了這手勢,無聲退下。

但是,這個蘇晉當怎麽處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殺心,喚了聲:“刑部——”

就在沈拓邁步而出的當口,殿外忽然有人通傳道:“稟陛下,文遠侯進宮求見!”

蘇晉伏在地面,渾身上下如同繃緊的弦,直到聽到“文遠侯”三個字,那條埋於血肉勒緊心脈的弦才斷了。

文遠侯齊帛遠,她的最後一個證人。

他不僅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當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時,身邊有三位謀臣——謝相,老禦史,文遠侯,只有最後一人還活著。

蘇晉在知道此案與三王相關之後,便去文遠府投帖拜謁,可每回都被小廝攔於府外,以一句“侯爺避世已久,不見俗世中人”為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