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師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並將此兩處的家產變賣。所得錢財,一,用來彌補貪墨虧空;二,用以撫恤被擄掠的女子,無辜凍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勞那些被強行征來服役的壯丁。”

蘇晉再朝龍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純良,有此行徑,實是受人蠱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傷無數,不罰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頓,負手道,“將三殿下圈禁於宮中,待來年開春,著工部營繕司郎中,營繕所官員數人,及都察院監察禦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宮具體規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將案情擬定,昭示於天下,再由陛下定奪三殿下的罪名,以顯陛下仁德公允,對萬民蒼生一視同仁之心。”

蘇晉沒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她明白這個道理,何況她心中還另有所求。

蘇晉言罷,奉天殿內一時無聲,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絲波瀾地應了句:“準奏。”

然後他喚了一聲:“刑部。”對著俯首行禮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審,限來年三月之前結案。至於那些證據確鑿的,該殺該刮,就依方才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

其實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員涉案不說,更牽扯一位藩王,為保廉明公正,當由三司會審。

但,倘若三司會審,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這是老皇帝最後的一點私心,他盼望著這個同為皇家嶽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書能網開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條性命。

沈拓領命後,景元帝看向蘇晉,分外淡漠地問了句:“蘇禦史還有甚麽要諫言的嗎?”

蘇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講。”

“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天下讀書人,為籍籍無名的義士。”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閃過無數畫面。

有她傳臚聽封時的欣悅,有她在松山縣,與晁清慷慨解囊卻救不了身邊疾苦的憾恨,更有許元喆臨死前,血誓“來世不做讀書人”的悲愴。

最後卻定格在刑部暗無天日的甬道裏,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蘇晉眸色微黯,輕聲道:“下官已查過,此徐姓書生不過一介舉人,並無功名傍身。山西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原本與他無關,他卻不忍看身邊黎民飽受疾苦,上遞十余請命書,無一不被通政司壓下。萬般無奈,只能上京敲響登聞鼓。

“他怕敲響登聞鼓後,守鼓的禦史不將狀書呈於陛下,這才自盡於鼓下,引來皇上雷霆震怒,以將此案追查到底。

“這是他的義舉,是他一個人的孤勇。”蘇晉擡眸,清亮的眸光深處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此案結一顆善果,為徐姓書生,更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為民請命的義士。”

殿中龍涎香淡淡,焚盡霜雪滋味。

有個瞬間,偌大的奉天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蘇晉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個月之後。

時至今日,令她最記憶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寧溘死以流亡兮的決絕。

而是他淡笑著接過一盞杏花釀,無不遺憾又無不坦然地說:“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麽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麽酒。”

這才是真正的大義,蘇晉想,縱心有憾,卻無悔。

所以她願拿朱稽佑的一條性命去換哪怕一丁點的,為時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著殿上那名以退為進,一步百算的年輕禦史,看著煌煌大殿上靜默而立不發一言的朝臣。

是沒有人再為蘇晉說話。

可是,有人為自己說話嗎?有人為他朱景元無上的皇權,誅討這名口出狂言的禦史嗎?也沒有。

他看向立在蘇晉一旁的齊帛遠,他的袍澤舊友,一身書卷氣風骨猶存,卻終是老了,與自己一樣,雙鬢斑斑,滿臉褶皺。

也許屬於他們的乾坤就要過去了。

景元帝覺得累極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關節快些到來,這樣,他便不用再理會這渾渾噩噩的朝綱,可以好好享幾日天倫,有童稚盈室,兒孫繞膝頭。

於是他擺了擺手,放任流之地道:“隨你罷。”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諸臣時,目光已十分淡泊:“文遠侯與柳卿留下,其余的,退朝罷。”

齊帛遠與柳朝明俯首揖下,其余皇子臣工行稽首禮,依品階順次退出。

蘇晉帶著翟迪三人走在最後,發現那些因景元帝護短未能進殿作證的證人已被刑部領於墀台下候著了。

沈拓上前道:“那麽就請蘇禦史今日內至刑部一趟,將登聞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與證據一並移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