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八章 亡不知戚

宮苑中雪光皚皚,中間讓出一條數尺寬的道。濕氣在磚縫中欲凝又散,腳下既滑又澀。一道道雪堆積在階上,松散而齊整,像是在迎接誰,又像是送別誰。封若水攏一攏鬥篷,扶著白露的手緩緩走下。裙裾掃過,瓊屑飛舞。我只顧發呆,卻沒有察覺銀杏已送了封若水回來。忽聽她語含淒然:“想不到連董大人也……”

我在袖中攥緊了五指,指尖貼在掌心忽冷忽熱,張開一瞧,早已空無一物:“董大人是大理寺卿,施大人的遺體送回京中,自然先入大理寺勘驗。屍身是何情形,董大人如何不知?想是為了不連累家眷,所以在府中自盡了。”

銀杏感佩道:“論起來,董大人不過請娘娘查了幾樁案子,並無多少故舊之情,卻為此丟了性命。”

我嘆道:“先帝被弑,是忠臣孝子自當痛心疾首,苦思如何回報天恩,又何須什麽故舊之情?施大人與我又有多少故舊之情?更不用提韓鐘圻與廖惲兩位大人。都是效忠先帝罷了。”

銀杏道:“娘娘所言甚是。當初禁軍封鎖畋園,若不是董大人帶奴婢與钜哥哥進去,先帝的死因永遠無法大白於天下。”

有一種無奈,是看慣了前人的錯失,卻不能置喙。還有一種,是我已盡力,卻終究無能。我今日的敗落,是兩者兼而有之。“盡全力”算什麽安慰呢?敗了,就是敗了。我合目,眼前是積屍如山的洛陽城,皮肉黏在城墻上,掛在槍尖上。展目四望,灰白的天,灰白的火,灰白的眼神,灰白的怒吼。“那又如何?我敗了。”

銀杏忙道:“那也不見得,荊州尚未平定,昌王也還活著呢。”

我哼了一聲:“他剿滅宇文君山與王甯,是何等迅捷?如今荊州殘部所余無幾,他卻不立即討伐,偏要等來年,這是為何?”

“為何?”

“荊益敗將,困守江陵。不肯離巢速鬥,勢必不能久。官軍堅壁襄陽,可待其自斃,故此他遲遲不肯發兵。江陵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罷了。”

銀杏道:“那昌王呢?”

我冷笑道:“昌王既已為回鶻歸義王,再起兵,便是賊寇。他已失了民心,再不可能成事了。”

銀杏贊嘆道:“胭脂山的天子氣,果然不虛。”

話音剛落,忽聽門外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錦簾一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綠萼失魂落魄地奔了進來,呆在當地咬著唇忍住哭泣。她必是已得知施哲的死訊。銀杏不忍看,忙退了出去,簾幕合攏得慢了些,沒有攔住綠萼鉆心的哭聲。綠萼伏在我的膝下,大哭不止。我撫著她的鬢發道:“哭吧。”

這一場哭泣,像是無邊無際的大雨,整個天地都痛快了,也涼透了。綠萼哭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停下。她擡起頭,整張臉都是腫的。我扶她起身:“出了這個門便不準再哭了。”綠萼點了點頭。我拉著她並肩坐著,為她擦幹淚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終究不曾與施大人常年相處,何至於如此傷心?”

綠萼道:“施大人是奴婢害死的。”

我嘆道:“你是說先帝崩逝後,是你領銀杏與劉钜去了施府麽?那不怨你。”

綠萼迫不及待道:“是奴婢!是奴婢!娘娘當時受了重傷,病倒在信王府。是我引帶銀杏與劉钜去尋施大人的,如果施大人不知情,侯爺也不會被腰斬,娘娘就能好好地嫁給聖上,或者根本不必進宮。都怨奴婢多事。”說著握住臉又哭起來,“自娘娘行事以來,奴婢無日不責備自己。是奴婢害死了施大人和董大人。”

我一哂,卻也分不清此刻是哭是笑,只覺得唇角一顫,雙頰細細兩行濕冷:“你有大功,施大人為先帝而死,死而無憾。你何必為此事自責?”

綠萼搖了搖頭:“奴婢沒有娘娘想的這樣好。奴婢……奴婢只是想找借口見施大人一面,奴婢從沒想過銀杏與劉钜能這樣快破了懸案。早知會害死施大人,奴婢便忍著不去尋他了。”說罷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越聽越奇。原來高曜的死因偶然大白於天下,卻是因為綠萼對施哲難以抑制的相思之情。倒也不奇怪,畢竟在這皇城中,每一件情事,都勾連著國事。對綠萼,我心中有愧。

掙了片刻,我只得道:“你沒有錯,是我誤了你。你若願意,就代我去施府拜一拜施大人。如果泰寧君不反對,你就多留幾日也無妨。活著不能在一起,死了便盡一盡心吧。你也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路。”

綠萼怔怔道:“什麽以後的路?”

我微微一笑:“你不必像我一樣,明明心中憎惡,卻還要在皇城中度日。你可以選你喜歡的路走。”

綠萼焦急道:“姑娘這是要趕我走麽?”

我嘆道:“你知道每天精心服侍一個仇人,對他強顏歡笑是何等難過?直可說度日如年。我這一生,已無可轉圜。而你,大可不必。”